三千大夢敘平生 作品

第 82 章 養安靜懂事小沉默




    時潤聲在心裡想,等明天被綁架那一個小時,他一定不只帶紅薯,還要帶土豆、玉米和做好的麥餅。



    在林子邊緣,時潤聲其實還自己開了一小片沒人要的荒地。小麥已經灌漿了,青青的麥穗拿火一烤,把外面的殼搓掉,吃起來又香又甜。



    小緘默者平時完全不捨得吃,但他明天打算一股腦全帶過來,藏在斗篷裡面,讓來自異鄉的傀儡師用銀線舉著自己晃。



    他們又在火堆旁多待了一會兒,時潤聲得以在這一小會兒裡,盡情地看他想看的景色。



    小緘默者已經吃飽了,把自己本來藏著用來回家的口糧分給傀儡師,和大狼狗一起躺在草地上,聽異鄉的旅人用樹葉吹遠方的曲子。



    他看風過草、看月掛樹梢,看閃爍著銀白色碎光的星星,在寥廓的夜空裡匯成靜默龐大的銀河。



    穆瑜收起指間的葉片,抱起不知不覺睡熟的小緘默者,讓時潤聲靠在肩上,把那條銀河送進他的夢。



    ……



    “宿主。”系統從大狼狗的毛毛裡鑽出來,小聲問,“我們不能直接把小木頭人帶走嗎?”



    穆瑜摸了摸時潤聲的額頭,讓熟睡的孩子向懷裡躲進去。



    穆瑜說:“也可以。”



    系統怔了下。



    它拿出落灰的情緒探測儀,看到結果才覺得詫異:“宿主,時潤聲在愧疚,他對誰愧疚?”



    “他自己也不清楚。”穆瑜說,“他只是覺得,自己不該這麼輕鬆,不該這麼高興,不該無憂無慮。”



    因為有人一直在這樣養他。



    有人在給他灌輸,他不能停下、不能休息,這樣就是對不起養他的人,不能逃避那些疼痛和難過,這樣就是逃避責任。



    這是個完全錯誤的連接——假如痛楚、疲憊、難過是承擔責任所帶來的結果,那麼最該做的是想辦法改善這個結果,而不是指責一個已經傷痕累累的孩子,問他為什麼不能忍疼。



    “我們就這樣把他帶走,他也不會說什麼,也會很感謝我們。”



    穆瑜用斗篷蓋住時潤聲:“但他還是會覺得,自己沒有資格高興。”



    穆瑜說:“他會覺得自己是逃走了。”



    在這樣無法掙脫的自罪裡,一棵小樹會溫柔地道謝、誠摯地長葉開花,看起來完全擺脫過往,當初那些傷口再看不出半點端倪。



    但那些傷並沒真正得到解決,依然蟄伏在深處,甚至會時時發作。



    一個人最難擺脫的,就是童年時被植下的念頭。



    許多念頭,連自己都未必能夠察覺,卻潛移默化,早已融進此後的一生。



    “他沒有逃走!”系統忍不住生氣,“他本來就有資格高興,有資格放鬆,有資格玩。”



    穆瑜點了點頭:“我們得教會他這件事。”



    系統問宿主:“會不會很難教?”



    “會有一點。”穆瑜說,“但我想試試。”



    穆瑜用了很長的時間,才允許自己停下來休息,又用了更長的時間,允許自己不愧疚地輕鬆和高興。



    假如有別的方法,他不希望時潤聲走這條路。



    那是條他走過的路。不太好,有些難走。



    所以穆瑜是想,試著換另外一種方法,把時潤聲帶出去。



    系統變成一大卷繃帶,纏在宿主的手掌上,包紮好那一處傷口,噴了點商城新出品的強效小樹專用生長素。



    穆瑜笑了笑,給系統繃帶打了個蝴蝶結:“我不是樹,效果大概一般。”



    他買來是給時潤聲用的。



    小緘默者身上的傷已經全好了,以後也不會再受那種程度的傷——他們約好了一天只綁架一個小時,可沒說剩下的時間裡,傀儡師不能跟在附近。



    沒人能再把小緘默者當成免費的血包,緘默者本來也不該被“使用”。



    穆瑜當初留下過手記,但現在看來,這個言語初獲力量的世界,很顯然沒有正確弄懂該怎麼使用這份力量。



    系統才反應過來:“那份緘默者留下的手記,其實是宿主留下的嗎?宿主以前來過這個世界!”



    “是啊。”十九歲的反派大BOSS點頭,“我可是參加了七百二十九場最終考核的人。”



    最終考核一共有九十九個世界。



    就算是抓七百二十九粒米撒下去,放雞去追,再一把火把九十九個世界燒掉,也差不多能保證每個世界都有一隻烤雞了。



    系統:“……”



    系統緊張地纏住了冷靜的宿主,一口氣買了七百二十九隻烤雞囤起來:“宿主,我們,我們不是真正的反派大BOSS,只是來替班的。”



    穆瑜也只是體驗一下叛逆的感覺,使用了一些稍許誇張的修辭,並沒有真做出這種離譜的計劃:“放心。”



    就算世界偏差得再離譜,也總有修正的方法。



    “言語”是種相當容易失控的力量,因為沒有代價,因為“把一句話說出口”這種事,實在太過輕鬆。



    沒有代價約束的力量,一旦在群體中失控,就甚於決堤。



    要解決倒也不難。



    穆瑜已經有了想法,他會把杜槲放回去,其實就已經在著手準備這件事。



    “宿主打算怎麼做?”系統有點激動,抄起超小號麻袋,“我們要不要去給他塞一顆‘吃了就變啞巴’藥丸!”



    穆瑜問:“還有這種藥嗎?”



    系統立刻舉起廣告:“就是生效時間有點短,只能持續三個小時。”



    但他們可以每三個小時就把杜槲打暈一次,強行塞一顆藥。



    系統也已經準備好小鬧鐘、大木頭棒跟大鐵錘了。



    “是個很出色的計劃。”穆瑜給它點贊,“唯一的紕漏,是執行起來稍微有些麻煩。”



    系統也覺得有點麻煩,嘆了口氣,繃帶的蝴蝶結怏怏耷拉下來。



    “沒關係,可以作為一個備選方案。”穆瑜抱起時潤聲,他需要在天亮前,把小緘默者暫時送回那個世界,“我們會在這裡停留一段時間。”



    植入在意識深處的暗示,並沒有那麼容易拔除,要想不留後患,就必須一點一點來。



    快刀斬亂麻固然有效,但“假愈”的傷口,再想要醫治就麻煩的多了。



    “鬧鐘就很有用。”穆瑜說,“我們現在就可以把時間定好。”



    系統高興起來:“我們要去綁架小孩!”



    穆瑜笑了笑:“是啊。”



    等明天,他們要準時去綁架小緘默者,帶時潤聲去找不難過的方法,再看看這個世界。



    倘若有必要,他會剝奪這個世界的“聲音”。



    /



    杜槲坐在樹下,眼底滿是血絲。



    他轟走了隊伍裡的所有人,連自己跑回來的時潤聲也顧不上管,不停試驗著那些原本張口就來、得心應手的“言語”。



    他的言語開始失效了。



    ——這是當天夜裡,杜槲渾身涔涔冷汗地驚醒後,陡然發現的。



    那座小院憑空消失後,整支隊伍都陷入了錯愕和震驚,有人懷疑是那個傀儡師用了什麼手段,也有人懷疑眼前的一切本就是幻象。



    他們面前沒有小院,沒有能映出月亮的湖水,沒有小木屋,只有一棵看起來很平常的榆樹。



    幾乎將杜槲生生碾碎的劇痛,也在頃刻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彷彿只不過是他自己的錯覺。



    A級哨兵走過來問他,剛才的言語出了什麼事,為什麼會忽然失效,接下來又要拿那個小緘默者和那個棘手的傀儡師怎麼辦。



    杜槲心中正驚疑不定,勉強隨口含糊了幾句,就帶隊離開了森林。



    越往回走,杜槲越覺得這只是場意外。



    他是知道那個傀儡師的水準的。



    上輩子交手,要不是得到了時潤聲這麼個好用的傀儡,那個傀儡師早就讓A級哨兵捏碎了。



    至於院子忽然消失、他聽見的聲音,說不定也是那地方長了株謊言之藤,或者那傀儡師有什麼別的歪門邪道,弄出的幻覺。



    杜槲解散了隊伍回家,臉色陰沉地躺在床上,想著等時潤聲回來,必須要給那個小啞巴點教訓。



    他知道怎麼拿捏時潤聲的死穴。



    他會灌給時潤聲一場噩夢,讓時潤聲好好看看,是怎麼因為緘默者擅自脫隊、跑去幫助隊伍的敵人,任務徹底失敗,讓所有隊員都因為他而死的。



    ……



    到了深夜,從噩夢裡驚醒的卻是杜槲自己。



    他的確是準備了這一場噩夢——可他要給時潤聲看的,明明是隊友的慘狀、任務失敗的殘局。



    他要逼著時潤聲去看死不瞑目的哨兵和嚮導,用這種愧疚,把正試圖脫離他控制的少年緘默者壓垮。



    可到了他的夢裡,卻變成了任務失敗後他一個人灰溜溜逃回來,叫人發現身敗名裂,被村子裡的口誅筆伐當眾判處極刑。



    杜槲不斷掙扎慘叫,不斷替自己辯解,每一句話化作的刀匕都割在他身上,劇痛真實得根本就不像是一場夢。



    對A級嚮導來說,驅散一場噩夢,甚至不需要特地使用言語。



    可杜槲無論如何都醒不過來,他甚至難以確定那究竟是一場夢,還是真正的現實,他是不是真的已經落到了這種境地。



    那些言語化成的刀一直將他凌遲到結束,不斷疊加的痛楚叫他連求饒的力氣也不剩,直到最後一刀完成,夢才突兀結束。



    杜槲陡然醒過來,粗喘著渾身冷汗地猛然坐起。



    他手忙腳亂地摸著身上的皮膚,發現沒有被割裂,才終於鬆了口氣,忍著依然殘留的劇痛想要使用言語,把這場瘋狂的噩夢徹底驅散。



    ……直到這個時候,杜槲才發現,他的言語似乎失效了。



    能夠驅使A級哨兵的言語,全變成了毫無力度、連一場夢也對付不了的廢話。



    明明他一個字都沒說錯。



    杜槲不斷展開領域,可越嘗試越叫他胸口發沉,背後寒意滲透,腿軟得站都站不起來。



    那些言語起初還有點力量,能勉強讓一棵樹的樹枝動一動,掀起一陣弱到不行的風。



    可越試驗這種影響就越弱,彷彿他不斷嘗試的行為,本身就在消耗最後那點所剩無幾的力量。



    到了最後,不論他說什麼,都撼動不了草木、支配不了風和光線,甚至沒辦法打擾一隻螞蟻。



    這件事所帶來的強烈恐慌,讓杜槲完全顧不上管時潤聲了。



    時潤聲願意回來就回來,願意走就走。有嚮導過來說時潤聲要去做村子裡的委託,杜槲想也沒想就隨口答應,煩躁地揮著手叫他們隨便。



    他留下時潤聲,只不過是為了養一棵能剝皮的杜仲,留下一個能受他支配的傀儡。



    可現在他連言語都支配不了,還哪顧得上什麼傀儡?!



    杜槲既不敢暴露自己言語失效的事,也不敢讓人知道自己做的那場夢,他啞著嗓子支支吾吾地解釋是著了涼,得休息幾天才能說得出話。



    “嚮導的嗓子可是大事。”A級哨兵覺得他古怪,卻也沒多想,只是問他,“要不要去買點藥?”



    杜槲含糊搖頭:“沒事,就是喉嚨疼得厲害,說話費力氣——”



    他的話還沒說完,就驚恐地瞪大了眼睛。



    A級哨兵嚇了一跳:“怎麼了?”



    杜槲完全說不出話,他的喉嚨裡像是吞了口滾燙的火炭,疼得渾身冒汗眼前發黑,差一點就倒在地上打滾。



    “這麼疼嗎?是不是昨晚受傷了?”A級哨兵趕緊扶住他,“要我去叫你家那個緘默者來嗎?他不怕……”



    A級哨兵說到這,話頭忽然頓了下,有些疑惑地皺了皺眉。



    他似乎沒想清楚自己為什麼會這麼說,遲疑了片刻,才又問杜槲:“你家那個緘默者,他不怕疼吧?”



    杜槲捂著喉嚨,臉色變了變,忍著疼沙啞出聲:“不……他不怕。”



    “那我去給你叫。”A級哨兵說,“你別說話了,點頭搖頭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