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千大夢敘平生 作品

第22章 養一隻萬人嫌崽崽



 記者試圖拉回話題:“但是成績……”


 紅毛小公雞:“滑過一百米只需要九秒鐘。”


 記者:“……”那的確是沒什麼多餘的閒心擔心成績。


 “那麼幾天前,根據記錄,少年組的隊員們集體缺席了俱樂部的集體活動。”記者放棄追問成績,翻了一頁,“請問是因為牴觸與他人的相處嗎?”


 “七號啊?”紅毛小公雞抓了抓頭髮,“哦,高益民去比賽,我們當啦啦隊去了。”


 記者有些錯愕:“所有人嗎?”


 這在競技體育的隊伍裡,幾乎是完全不可能發生的事——畢竟同一個隊的隊員既是隊友,也是針鋒相對的對手。


 他們從小就必須互相比較、互相競爭,只有更強的才能獲得比賽的資格,即使是同樣獲得了資格,在賽場上也同樣會為了名次而拼盡全力去比。


 尤其是花滑這類訓練過程極為艱苦、幾乎要獻祭半個人生的項目,一旦走上職業運動員的道路,就無法回頭。


 很多時候,未必是那場比賽有多重要,只是求勝已成為本能——當投入已經高到不可直視,沉沒成本已經完全無法回收,那種壓力幾乎是無法忽略的。


 要贏,要被看見,要做最好的那個。否則一直以來拼死拼活的訓練和父母的鉅額投入,就都會成為笑話。


 “好像有道理。”紅毛小公雞聽了這些,愣了一會兒,“對,我以前好像也是這麼想的……不知道,不知不覺就沒這麼想了。”


 “我們每個人餘老師都能看見啊。比如我吧,雖然我用刃太淺旋轉差滑行差沒有藝術表現力落冰浮腿太近4f還錯刃——但餘老師說了,我節奏感賊棒,燕式巡場巨好看,遠度也是同年齡段第一。”


 紅毛小公雞美滋滋翹尾巴:“厲害吧?”


 記者還沒從那一串異常流暢彷彿rap的貫口裡緩過來:“厲,厲害。”


 “我們隊裡這麼厲害的還有十八個。”紅毛小公雞掰手指頭,“餘老師都說了。”


 “老二的空中姿態賊漂亮,舒展還優雅,天才。”


 “老三的用刃這麼瞎練都能這麼標準,簡直是天才。”


 “老四的跳躍那叫一個乾淨,天才。”


 “老五心理素質巨好,比賽比訓練還穩,那必須天才……”


 記者勉強從極具個人特色的轉述裡醒過來,笑著打趣:“一個隊伍裡十九個天才?”


 “對啊!每個人厲害的地方都不一樣,適合的比賽當然也不一樣,高益民就是我們老五。”


 紅毛小公雞一拍桌子:“他那個3a!這麼多次裡最好的一次——比哪次練習跳得都好!”


 高益民的3a跳出來以後,是他手把手教細節、隊員們一個個幫忙照相分析問題,利用休息時間一點點磨出來的。


 紅毛小公雞以前都沒指導過師弟,這次被餘老師推過去,拿著餘老師暗中塞給他的細節要點,講得頭頭是道,那叫一個威風。


 只用了一個晚上,紅毛小公雞就徹底沉迷在了小狐獴們崇拜的注視裡。


 ——他也是後來才知道,大家都急著給高益民換培育艙,生怕高益民發揮不好,攢不夠積分。


 結果這傻子頂著百分之二十九點九的意識損傷度,愣乎乎地往賽場上一站。


 就因為太相信餘老師,信了餘老師說的他天生大心臟、比賽會比訓練穩,居然就真穩住了。


 七號那天,他們一整個組的人都翹了俱樂部的宣傳活動,跟著餘老師還有小閻王去看比賽。


 看見那個所有人一塊兒絞盡腦汁磨出來的完美3a,他們興奮得跟自己跳出來的一樣。又生怕客場比賽裁判員壓高益民的分,玩命鼓掌玩命叫好,嗓子都喊啞了一大半。


 紅毛小公雞說起這件事就興奮,抓著記者滔滔不絕地講了半天,順手就把那些稿子扔在了一邊。


 記者聽得都有點反應不過來:“那一個星期前,你們隊裡吵了一架……”


 “就那個3a啊!”紅毛小公雞抬手就比劃,“我說這麼這麼這麼轉,他們有人非說那麼那麼那麼轉,還有人說先這麼轉再那麼轉……”


 “……好的,謝謝。”記者立刻換問題,“十天前的焦慮數據呢?那天你們所有人都很恐慌和焦慮。”


 記者已經做好了準備,要是對方說“因為所有人都對即將比賽的高益民感同身受”,就立刻結束這次採訪。


 “啊。”紅毛小公雞琢磨了一會兒,“那應該是因為小閻……咳,因為我大哥。”


 一群十來歲的少年隊員,向一個五歲小屁孩低頭認哥,主要也是因為實在跳不動了。


 一個在他們身後冷酷蛙跳的冷酷雪團,是真的會帶來強烈的心理壓力。


 ——比小不點跳得矮,那也太虛了。


 小不點還能跳得動,你就跳不動了,那也證明你非常不行。


 小不點朝你跳過來,你又不知道他是不是要拿出一張皺巴巴的糖紙,問你某個字怎麼念、並用“不教就刀了你”的氣勢盯著你、讓你聽他念一百遍。


 另一種可能是拿出一塊糖,手起刀落切下一片,維持你們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友誼。


 總之……那天的訓練結束,隊員們就都腿軟地倒在地上,成了流淚蛙蛙頭。


 紅毛小公雞嫌記者囉嗦,直接把本夾拿過來,自己又翻了一頁:“半個月前的疲憊——對,餘老師當時帶我們去雪谷找編舞靈感,給我們做的加餐。”


 在“溫室”裡用不著遵守運動員不能外食的規定,可以敞開肚皮隨便吃,這也是紅毛小公雞不捨得出去的重要原因之一。


 紅毛小公雞神秘兮兮地問記者:“你知道餘老師做的飯有多好吃嗎?”


 記者茫然搖頭。


 紅毛小公雞立刻拿出一個可以記錄色、香、味、聲音的記錄儀,按下場景重現,滿滿一桌子菜立刻原封不動地帶著香氣殺向直播間外。


 大塊的紅燒肉燉得酥糯紅亮,一戳晃三晃,炸過的虎皮鵪鶉蛋吸飽了紅燒肉的肉湯,咬一口甚至爆汁。鍋包肉金黃酸甜外酥裡嫩,塞滿一嘴面衣嚼著喀嚓帶響,燉小雞的蘑菇香到讓人想把舌頭吞下去,雞肉一抿就脫骨,湯裡燉得粉條都好吃得上天。


 邊上還有好幾罐在雪裡埋了半天的黃桃罐頭,冰冰涼涼,黃桃咬一口甜進喉嚨再愜意到胃。


 沒吃早飯就來上班的記者:“……”


 紅毛小公雞理直氣壯:“吃撐了以後,肯定得疲憊吧?”


 記者:“……”沒吃撐也很疲憊了謝謝!


 紅毛小公雞很滿意,把本夾合上,拍回記者懷裡:“那你知道我們為什麼煩躁嗎?”


 記者下意識問:“為什麼?”


 紅毛小公雞站起來。


 他今年十五歲,但竄個子早,已經不比成年人矮了,家裡在合計著給他打抑制生長的激素。


 他叫項光遠,家裡三代人都練花滑,父母是雙人滑的頂尖選手。他是伯格黑德花滑專項男單少年組的大師兄,斬獲金牌無數,最拿手的短節目是《黑天鵝》。


 在燕教練手下的那十年,繁花錦簇前途光明,統計意識損傷程度的時候,他這個大師兄是最輕的一個。


 因為除了他,那些師弟過的日子都伴隨著一場又一場的噩夢——輸了的噩夢,被淘汰的噩夢,被開除的噩夢,被劈頭蓋臉訓斥得恨不得鑽進冰縫裡的噩夢。


 每天訓練完閉上眼睛,都祈禱著不想再醒過來的噩夢。


 紅毛小公雞雙手撐著採訪桌,微微彎腰,笑嘻嘻的眼睛裡慢慢滲出點狠色:“你們想幹嘛?”


 記者全無防備,驀地愣住。


 “就盯上餘老師了,是不是?”少年的語氣吊兒郎當,嗓音卻比黃桃罐頭更冷,“就不准我們高興,不准我們有喜歡的老師,就要逼我們,是嗎?”


 “就要讓我們全都過回以前那種日子——你們以前關心過誰能熬得住誰不能嗎?熬不住就去死,這不是很簡單嗎,你們不是一直都這麼做嗎?”


 “有家長想讓俱樂部辭退餘老師?不辭退就讓我師弟退隊?誰啊?”


 他懶洋洋問:“問過我師弟意見了嗎?知道我們罷賽是什麼後果嗎?他們當爹媽的也不想掉評級吧?”


 穆瑜在不遠處接受質詢,少年組的隊長把隊服外套往腰上一系,單手一撐翻過桌子,大步走過來。


 其他少年隊員也三三兩兩聚過來。


 那幾個成績不好的隊員被扯著,有個摔了的瘸著腿,一路小跑,一個也沒丟下。


 記者本來就是來替伯格黑德對外給個說法的,定了定神,把話筒遞過去。


 來採訪的記者都是臺里老人,一直在體育頻道,早見過這些少年組隊員。


 見過這些孩子在燕父手底下,明明成績都很不錯、卻個個既自傲又自卑,像是鋒利卻易折的冰刀,只知道瘋狂到拼命的練習,偏執到只想贏的樣子。


 ……


 也見過這個紅頭髮的少年王牌,因為是燕父的寶貝,被整個花滑隊孤立敵視,一個人孤零零站在領獎臺上看著同伴背影的陰鬱神色。


 “我叫項光遠,是餘老師的徒弟,跟著餘老師練花滑,我用我的全部積分擔保餘老師。”


 紅髮少年一揚手:“那是我師弟。”


 少年組的隊長接過被拋過來的話筒:“我叫付子非,子非魚安知魚之樂的那個子非,我是餘老師的徒弟。”


 少年隊員們一個接一個,接過話筒,說出自己的名字,“溫室”終端對應的積分也隨之亮起。


 高益民反應慢,追上來的時候已經是第十九個:“我,我叫高益民,是餘老師的徒弟。”他彎腰把話筒遞過去,“那個,這,這是我們大哥。”


 記者:“?”


 鏡頭有了個明顯的下移動作。


 戴著墨鏡的雪團穿著黑金色運動服,酷酷的兩手插兜,被一群隊員簇擁,莫得朋友。


 “我叫餘雪團。”


 伯格黑德花滑少年組隊員們的大哥冷酷發言,字正腔圓吐字流暢(其實每個人都哭著教了大哥一千遍),根本不像是傳聞中不會說話的小啞巴:“我是餘老師的崽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