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潼關 作品

第二百一十七章 風吹山角晦還明

  品照長長嘆了口氣,年輕而黝黑的臉上五味雜陳。

  “施主,不是小僧有意希求神通,而是隻有神通才能化解苦難,這事還要從我祖上說起……”

  品照在麼些族中的名字叫做阿掝林,這“阿”姓是木家三代之後的改姓,也就是他的爺爺出生時還可以光明正大地姓“木”,屬於土司家族的正式一員。

  但就在他爺爺出生那一年,東巴教老祭司已經告訴木家先祖,他爺爺註定早夭留不下後代,意味著這一支是註定要斷了的空歡喜,木家祖爺爺為此十分頭疼,接連舉辦了好幾場的大祭風儀式想要攘除劫難,可每次占卜的結果都沒有於事無補。

  用盡一切辦法後,祖爺爺終於想起雞足山下大龍潭邊,住著幾位白沙派的桑尼巫師,白沙是木氏土司的發祥地,那裡的巫師隱世不出,卻懂得很多種厲害的神通,只是多年來母傳女、婆傳媳、代代相傳不與外人。

  木家派人這次一去,果然找到幾個年老體衰的桑尼婆婆,還得到了一個禁忌萬分的辦法——既然運命不可更改,那麼想辦法延續後代,就必須從茫茫神鬼之中“借命”,方才能擋得住孤獨夭亡的命數。

  於是阿掝林的先祖,便靠著這種被稱作“換稀”的禁忌方式,開始向玉龍雪山的山神相求,在接連夭折了三次之後終於留住一個孩子,那人就是阿掝林的父親。

  但這樣的辦法兇險萬分,自然也有其後遺症,就是每一代的壽命都不長,延續也要更困難,就像兵行險招一錯再錯,所借命的鬼神也必須更加兇殘,因此很容易就會遭遇災禍。

  家中供奉多年的玉龍雪山董魯神,在被借命之後很快就沒有了靈應,他家爺爺因此忽然無疾而終,而阿掝林的父親算起來仍舊是絕後之命。於是他父親將心一橫,先向著霧路遊翠國的殉情鬼王“換稀”,又依漢人法師的路子向閻王借命,才讓他們家接連生下了一女一兒。

  “……在我出生不久,爹媽就不明不白的死了,而當初的漢人法師告訴家裡,我在十六歲生日之前,必須要到寺廟出家避禍,否則這條命就會被陰差勾回去。如今家裡人都被打入地獄受苦,我只有像目連菩薩那樣學會了神通,才能解救他們脫離苦海……”

  品照一句一句地說著,江聞卻有些奇怪,這貌似是江湖術士詐稱小孩屬“童子命”騙錢的套路,先拼命說“童子一煞,輕過華蓋,與華蓋,太極,和尚關同見,利九流僧道也”,榨取錢財後再騙他們出家保平安罷了,按道理圖財不害命,更不會騙到家破人亡這一步的。

  江聞也不知道該如何寬慰,隨口說道:“可惜你們沒早點認識我,江某遠的不說,剛好認識個黃泉裡的太守,當初求他幫忙就不用這麼多麻煩了。”

  “麼些人的鬼神我不清楚,可若閻王斷桉怎麼會如此湖塗。”

  駱霜兒清理邏輯後,也有些疑惑地問道:“既然你是從閻王那裡借來的命,那就是經過他們的同意才對,閻王不是應該保佑你長命百歲嗎?陰差就這麼不講道理嗎?”

  見民智未開有如童蒙,江聞冷冷一笑:“霜妹,這就是你有所不知了。當今豈止陰差不講道理,這陽間的官差又何時跟老百姓們講過道理?火耗苛捐層層疊疊攤牌下去,往往數倍於正稅不止,‘十殿閻王’裡端坐的,又有哪位爺說過一個‘不’字?”

  見駱霜兒聞言皺眉不語,江聞不禁長出一口氣,感嘆自己總算靠著三寸不爛之舌把事情忽悠過去了。

  品照聽著面前兩人的討論,卻絲毫沒有反應,只是表情麻木地說道。

  “我姐姐已經被霧路遊翠國收走,我一定要學會了神通,闖進去把她救出來!”

  江聞長嘆一聲,拍著他的肩膀說道:“小師父,事有輕重緩急,如今傾覆之難仍在眼前,你是不是應該先完成方丈所交代的事情?”

  品照此時恍然醒悟,拔腿就要往山下跑,卻因想起什麼,又硬生生停住腳步轉頭問道:“施主,那你們不走嗎?該不會又要上山吧?”

  “不著急,你往返麗江少說得一晝夜,我們倆大病初癒,就先住在這山下休息一天。”

  “可是……”

  “沒什麼可是。放心吧,本掌門向來寬宏大度、氣量兼人,從不跟人計較些許小事。”

  江聞揮手讓小和尚自行離去,隨後良久才意味深長地回過頭,看著閉眼運功的駱霜兒,附在她耳邊低聲說道,“本來我是不宜動手的,可既然駱姑娘你的武功恢復了,那怎麼也得準備準備……”

  …………

  又是天矇矇亮的鳳尾村外,狹窄的土道上此時塵土飛揚、鼓譟喧天,無數遠道而來的香客們爭先恐後地佔據上風位置,夾道舉目、屏息凝神等待著什麼,而視線遠方正有人馬一前一後行進在山路上,蹄疾步穩中顯露出從容不迫的氣度,顯然不是一般富商巨賈能有的風貌。

  當先一隊人馬打著虎豹錦旗,幾十名具甲騎兵當選開道,護送著一頂裝有轎篷以遮風擋雨、避人耳目的暗轎。這頂轎子上有四方四角出簷寶塔頂形,四周以紅色綾羅轎幃籠罩,周遭則有精明驕悍的護衛持刀伴隨,擋住無數人試圖窺探的目光。

  然而清晨山風凜冽,還是有夾道一兩人在混亂之中瞥見轎帷翩飛,趕忙定睛想要一睹芳容,卻被一張剝去半邊臉皮,佈滿火燒刀割痕跡的人臉嚇得大叫倒地……

  “夫人,外面的登徒子太多,你可要藏好了。”

  轎帷悄然落下,暗轎裡響起一道女聲。

  隨後又傳來一道宛如天涼微雨、杏花著露的嬌柔聲音,卻終究冷冷冥冥不近人間煙火。

  “無妨。你要做的事都做完了?”

  “回夫人,奴婢下的蠱絕沒有第二個人能解開。悉檀寺突然大量採購內傷藥材,我就在那批藥材裡放了十倍的蛇涎蠱,如今悉檀寺裡的高手們毒病雙至,肯定人仰馬翻了。”

  “這些事我不想知道。”

  “是,夫人……”

  暗轎中的聲音漸漸消散,人馬車隊也緩緩步入雞足山連環蔭幛之中,此時夾道觀望的香客吐氣定睛,就又看見另一隊隆重鼓吹著的人馬緩步前來。

  “快看,後面的人也來了!”

  這次四周的驚叫則更加隆盛尊崇,因為走在前面的是一群身強體健、面容堅毅的藏地僧侶,頭戴千佛冠,帽系赤色繩,百十人皆合掌誦經,音聲遠揚。他們虔誠萬分地一邊行走,一邊手散花瓣,直至顯露出人群之中步輦之上抬著的人。

  “快看,妙寶法王真的來了!”

  熟悉的說話聲響起,二十年如彈指一瞬,年老香客們一時如墜夢幻之中,勐然回想起二十年前老法王寶駕前來的盛景,今昔景象陡然對比不免生出今夕何夕之感,也惟有鬢邊眼角的痕跡無法掩蓋。

  當初的老法王在二十年前鎩羽而歸,不久便涅槃轉世而去,這位轉世後的小活佛更是宿慧驚人,傳聞一歲捨身出家,三歲識文斷字,五歲通讀佛經苦修禪法,十歲能啟伏藏通曉那若六法,正式紹領佛事。

  熙熙攘攘中,步輦之上端坐之人雙眼微閉,頭戴黑金絲線的噶舉達波帽,赤腳袒肩不避寒暑,兩手兩足皆纖長端直,兩足掌下悉平滿無缺,身長肩寬更是平正潔好,以空樂大手印法門示人,使人一眼就能看出不凡之貌,

  隨著步輦靠近逐漸,只見上面的人面如冠玉眉似黑漆,妙法身相周匝圓滿,莊嚴身形映照在熹微晨光中,觀者不禁恍然讚歎,竟然如同目睹一尊金鎏玉佛被迎抬前來,氣息也為之一窒!

  “俺,嘛,呢,叭,咪,吽……”

  喇嘛們高吹法螺,口誦真言,一時間竟徹底壓過了滿場的喧囂,昂首闊步地踏上雞足山道。

  雲貴康藏相去不遠,小活佛紹隆佛種之事更是遠近聞名,如今二十年過去佛法大成,此番正要再入漢地弘法,完成妙寶法王前世未竟之功。

  而這第一站,便是劍指雞足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