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有青木 作品

第 27 章





“是我,李大娘!”




門外熟悉的聲音傳來,沈隨風這才鬆一口氣,開門之後才發現門外不止是她,還有其他十餘個村民。




“怎麼了?”沈隨風問。




李大娘是跑過來的,這會兒還有些氣喘吁吁:“你、你快帶著阿陶姑娘走吧,,官兵追過來了!”




“官兵?”沈隨風皺眉。




“還愣著做什麼!”李大娘拍了一下他的胳膊,“肯定是你們私奔的事暴露了,家裡報官抓你們來了!我們替你們拖延一下時間,你們趕緊走,順著前面那條小路一直往前走,就能用最短的時間離開。”




“沈大夫快走吧,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沈大夫的大恩大德,我們李家村沒齒難忘,今日一定要安全把你們送出去!”




門前的村民越聚越多,紛紛催促他們趕緊離開,沈隨風還沒來得及說什麼,馬蹄聲突然從四通八達的村間小路里湧過來,隨著馬蹄聲而來的,是官兵高高聚起的火把。




火把將昏暗的清晨徹底照亮,沒見過這種陣仗的村民們驚慌失措,全然沒了主心骨。




“大人,就在這裡!”




一道熟悉的聲音傳來,眾人紛紛看去,便看到成生帶著一隊官兵朝這邊跑來。




看到成生,沈隨風反而放下心來,旁邊的成生母親卻是愣了愣,突然爆發一陣哭聲:“造孽啊!”




“娘,你哭什麼?”成生聽到動靜突然懵了。




“我哭你個沒良心的!做出這種事讓我以後怎麼在村裡立足啊!”成生母親以為是他告密引來官兵,頓時哭得跌坐在地上。




成生慌忙過來攙扶,卻被李大娘頗有敵意地推開。他正不知所措時,偏房的門總算打開,馮樂真緩步從裡面出來。




她還穿著昨日的棉布衣裙,頭髮散在身後僅僅用帕子繫了一下,可以說比昨天瞧著更隨意。




然而她即便隨意成這樣,周身的氣




勢也難以遮掩,眾人看到她後先是一愣,隨著成生母親抽噎的聲音傳來,愣神又變成了悲憫與同情。




“這是怎麼了?”馮樂真看到成生母親坐在地上,眉頭蹙了蹙。




成生母親傷心地搖了搖頭,還沒來得及說話,官兵們便已經跳下馬,舉著火把朝院裡衝,成生趁機連忙將母親扶到一邊。




院中轉眼便擠滿了官兵,一個身著官服的中年男子小跑進來,看到馮樂真後臉色一變,連忙跪下行禮:“微臣,參見長公主殿下!”




……參見什麼?!成生母親的嗚咽猛然噎住。




眾人也是紛紛愣在原地,直到周圍官兵也跟著跪下才反應過來,連忙跟著一同跪下。




“參見長公主殿下。”




“參、參見……”




馮樂真面色平靜,抬眸掃了沈隨風一眼,沈隨風無言走上前來,從屋裡搬了把椅子給她……院子裡有馬紮,他本來想搬那個的,但考慮到尊貴的長公主殿下多少要點面子,所以才去屋裡把唯一一把高點的椅子搬來。




“怎麼不早點出來?”沈隨風扶她坐下時,壓低了聲音問,“成生差點被冤枉了。”




馮樂真面無表情:“總得把衣裳穿好。”




沈隨風微笑,等她坐下後識趣後退一步。




“都平身吧。”她緩緩開口。




村民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等到官兵們起身時,才敢跟著站起來。




“你跪著。”馮樂真又開口說話。




村民們下意識要跪,發現官兵們都起來了、只有院子中間的大人重新跪下後,才猶猶豫豫擔驚受怕地站起來。




“殿下,微臣不知殿下在李家村,有失遠迎還望殿下恕罪。”中年男子當著這麼多人的面獨自跪著,言語間的恭敬仍是不減半分。




“楊昌是吧。”馮樂真喚他名字時,放在膝上的手抬了一下,似乎想拿什麼又放下了,沈隨風默默去了廚房,作為在場唯一能動的人,他的舉動頓時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




馮樂真卻不在意,只是淡定地看著下方跪著的人,“本宮上次見你,你還不過是個小小參事,沒想到幾年不見,如今已經是縣丞老爺了。”




“微臣不敢,”楊昌跪得更低了些,“早年幸得殿下在先帝面前美言,微臣才能有今日,殿下大恩,微臣沒齒難忘。”




沈隨風從廚房出來,端著一杯熱茶目不斜視地回到馮樂真身邊。




馮樂真看一眼缺了口的茶杯,無言片刻後接過來,輕抿一口緩緩道:“那你可還記得,本宮當初為何替你說話。”




楊昌猶豫一瞬,道:“因為微臣執意要替一對孤兒寡母翻案,因此得罪了當時的縣丞,是殿下救了微臣。”




“對願為生民請命者,本宮一向珍惜,”手裡的杯子太燙,馮樂真做了一個往旁邊放的動作,沈隨風立刻接住,“你這些年,又可曾辜負本宮的期望?”




“微臣日日牢記殿下教誨,謹言慎行克己奉公,不敢有半分懈怠。”楊昌忙道。




馮樂真聞言勾起唇角:“是麼。”




院子裡突然靜了下來,楊昌心裡撲通撲通直跳,正不知所措時,棉布衣裙出現在視線裡,他愣了愣抬頭,對上馮樂真清冷的目光後又急匆匆低頭,心跳一下又一下如同打鼓。




一片寂靜中,馮樂真緩緩開口:“李家村一百餘人,將近大半都患有攝食不足之症,本宮問起太平盛世為何會有人患此病症,還被人嘲諷整日待在京都城,住最好的宅子,用最好的膳食,所見皆是達官顯貴,不知道太平盛世也會有人捱餓。”




嘲諷她的沈隨風頓了頓,假裝什麼都沒聽到,反倒是楊昌意識到她想說什麼了,一時汗如雨下。




“楊大人說說,”馮樂真俯身,等他抬頭看向自己時才問,“本宮所問,算不算是‘何不食肉糜’?”




她骨相精緻,即便身著打了補丁的棉布衣裙,也絲毫不掩其風華。然而楊昌這般近距離與她對視,卻是美貌看不到,風華也看不到,能看到的唯有她皇家的氣場與凜冽。




楊昌嘴唇顫了顫,半天沒有答話。




馮樂真眼底閃過一絲嘲諷,轉身回到椅子上坐下,沈隨風立刻把晾好的茶雙手奉上,馮樂真斜了他一眼,把茶杯接了過來。




“村東頭往外,有一條將近十里的路,路兩邊的荒地是做什麼的?”她平靜開口。




楊昌有些發顫:“原、原是慶王府十年前購置的田地,後來新皇登基,查到這些田地是慶王貪腐所得,便將其充了公……暫時沒想到用處,便一直放在那兒了。”




“沒想到用處,”馮樂真唇角勾起一點弧度,“元歷一十三年,先帝曾召百餘名縣丞覲見,楊大人那時雖不是縣丞,卻也被允前來,這才過去不足十年,楊大人就忘了先帝當時說的話?”




“……臣,不敢忘先帝教誨。”楊昌的頭幾乎要低進地裡。




馮樂真垂眸看著他,眼底沒有一分悲憫:“既然沒忘,那便說一遍。”




楊昌喉嚨裡艱難發出兩個音,卻始終什麼都說不出來,最後只能脫力一般匐在地上。




圍觀的村民們漸漸察覺到氣氛不對,面面相覷半晌後,終於有人小心翼翼開口:“楊大人是個好官,先前村裡牲畜病了,還是他撥了錢來治,沒治好又花費人力物力,替我……草民們處理掩埋,他真的是個好官。”




一有帶頭人,其他人也敢說話了。




“是呀是呀,楊大人對我們很好了,自我們村裡遭災,他便時常自掏腰包送些糧油來,還常常來看我們,不是什麼都不做的大老爺。”




“長公主殿下明鑑,楊大人可是個好人呢!我們吃不上飯是因為天災,與楊大人無關!”




許是這幾天和這位長公主殿下相處慣了,村民們雖然敬畏恐懼,卻也敢大著膽子說幾句。




馮樂真面色不變,等他們都說完後,才不緊不慢重複剛才的問題:“先帝是如何說的?”




“先帝說……萬事要以民為主,有可用之地,有可用之財,皆要用之於民,”楊昌聲音越來越顫,




一雙眼睛更是通紅,“若是不合律法,仍……仍要以民為先,太平盛世,沒有讓百姓餓肚子的道理。”




沈隨風眼眸微動,扭頭看向馮樂真沉靜的眼眸。




天已經大亮,露氣仍有些重,她靜坐在破舊的椅子上,卻絲毫不損其氣度。沈隨風盯著她看了許久,好像第一次認識她一般。




“你做到了嗎?”一片安靜中,馮樂真問。




楊昌羞愧得眼睛都紅了,始終說不出答案。




馮樂真也不惱,又問第一個問題:“聽見你轄內百姓的話了嗎?”




“……是。”楊昌總算開口。




馮樂真:“聽到他們替你求情,高興嗎?”




楊昌靜了許久,最後哽咽開口:“微臣……對不住百姓。”




“哪裡對不住?”馮樂真反問。




楊昌渾身顫抖,再開口聲音已經有些啞了:“這些田地涉及京中權貴,微臣膽小怕事只想明哲保身,朝廷沒明確說要用來做什麼,微臣怕因此得罪了誰,也怕平白擔責任,明知有先帝教誨,也不敢將田地分給百姓使用,只能看著百姓捱餓受苦……微臣該死,求殿下降罪!”




杯中的茶已經冷了,馮樂真放回沈隨風手上,靜靜看著地上跪著的人。




過了好一會兒,她說:“本宮不想給你降罪。”




楊昌怔愣抬頭。




“能主動幫百姓解決事端、願意自掏腰包送糧油的官員,本宮不想降罪,本宮只是不明白,”馮樂真看著他的眼睛,“當年那個滿腔熱血、敢為了素不相識之人豁出性命的楊參事,是何時變成了只會顧全自己的懦弱之人。”




楊昌被說得一臉悲慼,彷彿剎那間老了十歲。




馮樂真眼底總算有了一分溫度:“楊大人,本宮不降罪,不代表你就一點錯都沒有,身在其位不謀其政,便是你最大的罪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