溯痕 作品

第58章 第二卷·二十六

    用了三天時間,季玖才將院子恢復到曾經的整潔。爛掉的門窗、碎裂的水缸、翻倒的石桌、坑坑窪窪的土牆……安靜的將一切恢復如初,季玖坐在陽光下曬太陽。陽光溫暖,微風傳遞著花香,他飲著茶,神態安詳。彷彿世態靜美,無可挑剔。

    那些絕望與悲哀,傷心與開懷,都是一場幻覺。

    去年江南大旱,前年西北又有蝗災,大前年暴雨滂沱,澇了不知多少糧田。這樣的年景,當地鄉紳們同官府一起開倉賑災,才勉強度過,直到今年,才風調雨順起來。這樣的年月,大軍出征,是勞財傷民的。而軍隊開拔,糧草先行,沒有糧食就不能動。所以,皇帝與季玖都在等,等一個好年月,等錢糧再充裕些,以應對一場曠世之戰。

    季玖打了個呵欠,揉了揉眼,起身回到房裡,坐在案前打開堆在一旁的書信閱覽。

    有幾封已經拆開過的,季玖又重新取出裡面的紙張,大多數無非是些軍情,書信裡寥寥幾行字,都是尋常瑣事,只有其中一封,季玖看了許久,裡面也只兩行字,所述之事卻非尋常,信上說的是,匈奴軍隊近日異動。

    季玖想了很久,首先可以確定的是,他尚未去尋敵,敵人自己來了。接著,他也可以確定,既然連他都能收到這封信息,皇帝也必定收到了。最後,季玖不能確定皇帝的意圖——究竟是想讓他隱在這裡,等最後一戰來臨再讓他復出,還是……根本就不想讓他去打這一戰?

    如果是前者,匈奴若是來犯,季玖確信自己這一次能領兵迎戰,如是後者……季玖想來想去,也不太明白為何會如此?

    不是說好了嗎?他當皇帝,他當他的大將軍。

    不是說好了嗎?他坐擁天下,他為他安邦四海。

    不是說好了嗎。

    季玖扔開書信,不知道這個世上還有什麼可以相信一回。

    只能等待,等待聖旨來臨。其實並不急躁,季玖總是感覺,如果匈奴來襲,這一戰還是要他親自去迎的。冷眼看朝野上下,沒有誰比他更瞭解匈奴人了。

    黃沙裡的兩年,不是白走一趟。

    天色漸漸黑了,房門被叩響,季玖起身去開門,一個滿臉皺紋的老人提著油膩膩的包裹,和一罈剛打來的酒遞給了他。

    季玖笑了一下,道:“謝謝啞伯,最近煩勞您了。”

    被喚啞伯的老人連忙擺手,張著嘴“啊啊”的叫,卻說不出完整的話。

    季玖將飯食擺上桌,啞伯打著手勢表示去幹活,掩好門,退回院裡。

    將油燈撥亮了些,季玖坐在桌前,默默吃著自己的晚飯,農家自己做的煎餅,應是給他做,油就放的多了些,還夾了不少肉丁,鋪開在桌上,油漬順著荷葉的脈絡流淌。季玖沒有什麼食慾,卻不想辜負了啞伯一家子的心意,大口大口吃著,就著水酒往下嚥,也吞了大半塊。

    剩下小半怎樣也吃不下了,便放在一旁,自己往茶盞裡倒滿了酒,仰頭喝下去。

    酒是涼的,喝在胃裡卻是暖的,接著會暖遍全身。他的酒量一向很好,輕易不會醉。

    自斟自飲喝到夜深,門窗緊閉的屋內有了風聲,季玖端著酒碗的手頓了一下,灑出幾滴酒花來,落在青袍上。

    伊墨同樣拿著一罈酒,放在他的酒罈旁邊,一罈並著一罈,彷彿並著肩。

    季玖緩緩放下茶盞,看著桌上並肩而立的兩壇酒,等了會才道:“沒有下酒菜。”

    伊墨坐在他對面,取了一個倒扣的茶碗,放好後給自己斟了酒,道:“不用。”

    季玖笑了一下,點頭說好,又說:“有事?”

    “我來告辭。”伊墨說。

    季玖的眼底似乎閃過什麼,然而太快了,連伊墨都捕捉不住。恐怕只有季玖自己才知道那一刻,他心中究竟想些什麼。

    但季玖卻不會說,只是舉起酒盞來,淡淡道:“既然如此,這杯酒就當為你踐行。”

    伊墨喝了。

    他們很久都沒有再說話,各自自斟自飲,偶爾目光交匯,卻又很快分離。總是季玖的目光先移開,看向一邊,或另一邊,總是不願意與他對視,或許是不想,也或許是不敢。

    季玖先時就飲了不少,所以他的酒罈先亮了底。

    搖了搖空酒罈,季玖道:“沒了。”

    伊墨將自己的酒給他斟滿,又給自己斟上,放下同樣所剩不多的罈子,道:“分了。”

    季玖自持酒量很好,並不在意他給自己斟的酒是什麼酒,但是連飲三盞過後,季玖便覺得有些恍惚,同時心跳得特別快,甚至能聽見血管裡血液極速流動的噪音。季玖揉著額頭,問:“這是什麼酒?這麼厲害。”

    “春酒。”伊墨說,又道:“也叫女兒紅。我偷來的,那家女人長得醜又是個瘸子,沒人要。她爹給她釀的春酒,已經埋了四十多年。反正不會有人喝,我就拿來了。”

    季玖扶著額頭,先時還瞪他,後來聽著,便忍不住“撲哧”一聲,低低笑了。

    這一笑,氣血更是翻湧,頭就有些暈的厲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