溯痕 作品

第23章 往事

    沈清軒自知這話說得有些重了,卻也並不愧疚。人說母子連心,他太瞭解自己母親,一生為善,從不猜疑他人用心。所以當年他落進冰窟,明明後來數次當著她的面對二孃展露了不懂掩藏的厭惡,這當孃親的,也沒有起任何疑心,哭了幾夜後照常待那害她兒子的女人如親妹妹。甚至她極少溺愛自己孩子,卻將沈禎抱在懷裡好幾回。甚至將他對弟弟和二孃的厭惡,當成厄運過後的心理孤僻。從不問一句,為什麼那麼厭惡這對母子,明明以前和她們那麼親?

    她從來沒有問過她一句。一句也沒有。反而責怪他因為自身的厄運,而遷怒別人,失了風度。

    這就是官家小姐的風範。待人大度,與人為善,辦事周圓,不肯讓自己落任何話柄,連自己兒子也不能。

    沈清軒其實是有怨氣的。

    怎麼會沒有呢?自己還是個孩子,出了事卻連自己孃親都沒有任何危機意識,反而對害他的人信賴有加,那個被她抱在懷裡的孩子,如果不是那個他稱為弟弟的孩子的存在,怎麼會有他被扔進冰窟的事發生。一生做廢!

    恨是談不上,只是滿腹怨懟無處排解,在他在還需保護的年齡裡,最親的親人卻沒有一個能在他身邊伸出手來拉他一把。甚至自己的親孃,也沒有對他說一句別怕,娘在。

    只留他自己,一個人蜷在床上默默體味殘廢的感受,連控訴都不能。眼睜睜看著自己孃親和自己的仇人,抵頭談笑,互相謙讓,對坐繡花。他什麼都不能說,什麼都不能做,甚至下去把自己孃親拉開都辦不到。最後只好認命。

    是了,這就是他母親。官宦人家知書達理的大家閨秀,驕傲的一輩子不允許任何人說她一句不好,讓人人心悅誠服的拜倒在她腳下,尊敬無比的喊一聲夫人。

    連女人最起碼的爭風吃醋,她都不屑去做的。她的丈夫,一輩子敬她。

    她的兒子,也只能敬她。

    目送孃親走遠,沈清軒望著她的背影,直到那筆直挺立的端莊背影消失在視野裡,才緩緩轉過頭,對著榻上那一角,微笑著道:“伊兄,我們來談談天。認識快一年了,我還沒和你好好說說話呢。”

    伊墨顯了身形,望著他的神色,一揮手,“說。”

    沈清軒坐直身體,重新拿起那張沈禎的家書,看了片刻,放下,仍是噙著笑:“不如從我弟弟開始談起吧。”

    沈禎。

    沈清軒唸叨著這個名字,思緒回溯,那時沈禎剛學會走路,長了幾顆小乳牙,每天流著口水,像個胖乎乎的小鴨子一樣,不顧孃親的阻止,總是往他這裡跑。二孃不准他來,他就哭,嗓門特別嘹亮,一嚎起來連院中鳥蟲都噤了聲。那才叫嚎啕大哭。哭也就罷了,光嫩嫩的小屁股往泥土裡一坐,蹬著腿兒打滾。滾的一身土,滿臉灰,眼淚在臉上刷出兩道小溝溝,氣都喘不上來。

    每回二孃無可奈何的把他抱來時,沈禎都是個小土蛋蛋。

    人人都知道沈清軒厄運過後性情大改。誰也不理。先時也不理沈禎,後來經不住這髒蛋蛋的軟磨硬泡,終是理了。兩人常常黏在一塊,分也分不開,連睡覺,都抱在一起的。

    一個半大不小的孩子,抱著一個軟綿綿的幼童,蓋著一床被子,睡的香甜。真正是兄友弟恭。

    卻沒有人知道,沈禎每天都吃哥哥送給他的“糖丸”,那“糖丸”是沈清軒抓了院中蚯蚓松過的泥土,搓成的泥球,泡了糖水裹在外面,威嚇著他吃的。沈禎吃了,苦著臉,怕哥哥不理他,每天都吃。吃完了就肚子痛,隔三差五看大夫,後來大夫下了猛藥,那孩子肚子裡落下幾條蟲子來。僅僅是這樣的小折騰,原本圓鼓鼓的小腮幫子,立刻就沒了。卻從來不敢對別人說,因為說了,哥哥就不理他,還會揍他。

    後來大些了,沈清軒知道他能記事了,就不幹這樣的事了。使著眼色,慫恿他上樹掏鳥,專挑那些枝幹細小的樹讓他去,沈禎上去了,每回都摔下來,摔了幾次,也聰明瞭,每次都爬的不高就故意摔下去,摔也摔的不太疼。他的哥哥哪裡容得他在自己面前使心眼,於是有一天,挑了個長出院牆的大樹,讓他去掏上面的鳥窩。

    沈禎上去了,上到最高。不敢下來。

    沈清軒張了手,用口型說你跳,我接著。雖然隔得遠,沈禎看不見他的口型,卻也明白他的意思。

    沈禎那時六歲,虎頭虎腦的望他一會,就真跳了。

    沈清軒怎麼可能會接他。只動也不動,冷眼看著他跳下來。

    沈禎半途被樹枝掛住,沒摔斷胳膊腿,卻也肩膀脫了臼,掛在樹上也不知哭了多久,才有人趕來救他。他被傭人抱著去找大夫,在傭人懷裡,發現之前坐在樹下的哥哥已經不見了。

    那個時候,沈禎仍是懵懂,卻也隱約明白,哥哥是不喜歡他的,討厭他的,想要害他的。

    只是他仍喜歡哥哥,仍要跟在他身後,扶在他的腿上,看著從來沒站起來的哥哥和顏悅色的對他笑。

    每次在他傷的更重的時候,哥哥就笑的更燦爛些。眼神也明亮起來,不再那麼陰沉。

    於是沈禎繼續頂著調皮淘氣的名頭,讓自己一次次受傷。

    直到有一次,沈清軒給了他火捻子,讓他在柴房裡點火,說生火自己烤紅薯吃。等他放了火準備出去時,才發現柴房的門被鎖了。他拉不開,再也出不去,火越來越大,在火舌舔舐到臉龐時,八歲的沈禎透過燃燒的窗欞看到了哥哥的臉。仍是含著笑的,笑意盈盈的望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