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墨染 作品

第22章 第 22 章

 蘇輕眉看著守在院中的朱嬤嬤, 聲線顫顫,“綠桃,偷偷喊李焱來幫我, 我要立刻去找陸遲!” 丫鬟重重點頭:“是!” 李焱十分聰穎,綠桃跑出去與他耳語兩句,他便了然應下。 片刻後,只見李焱身健如牛, 衝進來一把抱住坐著呆住的朱嬤嬤往牆上鎖,振臂高呼一聲, “小姐快走, 外面的人我都已替你清乾淨, 立刻讓孟叔架馬車送你去城中!” “好, 你們好好等我回來!” 蘇輕眉咬唇提起裙角,利落地攀上了馬車。 孟叔年紀雖大,架馬車的功夫一流,李焱囑咐他最好先去浚儀街口,他滿以為是小姐的吩咐,而蘇輕眉也根本無暇顧及具體路線,只道進了內城再慢慢尋長隊。 浚儀長街入口處鑼鼓喧天, 人頭攢動,蘇輕眉心急如焚, 卻不得不因為擁擠人|流堵在馬車裡,耳邊淨是路人們激烈頻頻的交談。      交談聲隱約變輕,人已走遠,蘇輕眉聽完毫不詫異,他們說的當然就是陸遲。 大朔朝先帝勤政,唯娶了先皇后一人,龍鳳胎中的獨子早亡,從堂系過繼了一位做太子,長公主則下嫁給了當時的英國公府世子,也就是陸遲的父親。 後來夫婦二人出遊江南不幸沉船而逝,是以單純按血統論,陸遲的確算是先帝僅留在世的血脈。 可想而知,在前世,這樣集身份,容貌,才學俱是拔尖的男人,偏偏匪夷所思地娶了個卑微的商戶女為正妻,讓多少高官嫡女將蘇輕眉視為眼中釘,她怎麼可能在京城女眷中好過。 一番回憶後,蘇輕眉發現她眼下最擔心的變成了,陸遲會不會根本不想承認認識她。 馬車慢吞吞往前挪,離儀仗隊伍越來越近,老孟和蘇輕眉四下尋找,遲遲未找到隊伍領首處該有的陸世子身影。 就當她焦躁不已時,忽聽得左邊有人高呼了一句“世子安康。” 蘇輕眉急忙換了邊車窗,撩開窗綢望過去。 不遠處,陸遲果然高高坐在馬背上,側身對她。 在無數的百姓和官員仰望中,男子氣質絕然,有如熠熠珠玉藏於瓦礫間。他銀冠束髮,姿態挺拔,圓領盤扣嚴謹勒至脖頸喉結處,舉手投足間俊雅出塵,風姿特秀。 於蘇輕眉而言,這樣的陸遲陌生又熟悉。 或許是一閃而過的想起曾經待她和善的書生,她心中終於鼓起了些勇氣,扒著窗口探身大喊道:“陸世子——” “陸世子——!” 他對她的聲音該是有點印象,這般跟隨眾人吶喊,能讓他聽見,也不顯得突兀。 接連兩聲後,蘇輕眉終於等到男人回過頭,他循聲看向車窗中的她。 女子緊張地將額角被風吹亂的碎髮撇往耳後,忐忑地露出整張光潔姣好的臉龐和他對上視線,哪怕他肯多停留一息,至少讓她來得及說出救她兩個字。 可是沒有。 陸遲的漆眸帶著毫無溫度的笑意,單單望了她一眼,便極快地轉了過去,繼續同隨行的官員交談。 看得出他已認出她,只是不想搭理。 蘇輕眉從起初的欣喜希翼到錯愕,再到失落不過幾瞬,他這樣做在情理之中,她慣來逞強,神色恢復如常後緩緩放下車窗綢簾,淡聲吩咐:“孟叔,我們回去吧。” “小姐,咱就這樣走了?” “嗯。”總歸有備用辦法,今晚還能依計行事。 擦肩而過,經過昂首的良品白駒時,單騎馬車渺小卑微,如同螻蟻,徽州知府賀涿微微皺眉,問起陸遲,“世子,我看馬車中那位女子似乎認得你?” 蘇輕眉無意偷聽,卻也還是聽到了。 他笑著說,“嗯,見過幾面而已。” …… 馬車即將離開浚儀街,卻被人擋路攔了下來。 蘇輕眉遭過一次半路遇險,心下一慌,直到聽得素襖男子拱手作揖,聲音溫涼:“在下英國公府世子的隨侍長庚,世子想請蘇姑娘過府一敘。” 車伕孟叔聽到前半句嚇得不敢多話,不知真假,只等車裡小姐的吩咐,而蘇輕眉初初聽到長庚的聲音,一瞬間彷彿回到了在國公府的日子。 長庚的確是陸遲的侍從,據說二人一塊長大,十二歲時世子失蹤,唯有長庚堅持走遍大朔南北從總角少年尋到如今的青年,理所當然成為後來陸遲最信任的人之一。 長庚來找她,蘇輕眉不疑有假,那麼剛剛他是故意裝作…… “蘇姑娘,世子不願太多人知曉他在江南的發生和舊友,如方才那般魯莽行事,還請往後切記規避。” 長庚說話向來如此,聽起來無禮,但明明白白無需你猜,蘇輕眉前世初見以為他是否瞧不起她,後來發現,他對誰都這樣,能言盡言,反而是陸遲身邊最好相處的一個。 蘇輕眉心中忐忑,索性率性問道:“長庚公子,我想問問,世子是不是曉得我所求?” 若不是為了這件事,她其實本不想再與他有瓜葛的。 長庚略一思索,開口果然很直白,“是,張成魁想強納你做妾,世子願意幫你,至於條件需要你親自去談。” 蘇輕眉聞言稍安,“好。那就勞煩長庚公子帶路。” 長庚接過乖如鵪鶉的老孟手裡的馬鞭,輕輕一躍坐上車轅,然後就開始認真趕路,蘇輕眉原以為至多一炷香就能到,誰知行了半個時辰,馬車才停在臨川街的一處二進院前。 門口啞僕等候已久,帶蘇輕眉走進東廂房,廂房提前被掃灑過,桌上吃食茶水一應俱全,床褥乾淨,啞僕努力比劃,蘇輕眉看得懂,是要她在這等,吃喝隨意,就是不能出這道門。 蘇輕眉點點頭。 她來就是為了見陸遲,沒見到還能自己逃跑不成。 蘇輕眉瞭解自己於陸遲無足輕重,他肯定會忙完一切,得空了再來聽她訴苦,所以為了等會兒有力氣求他幫忙,她不客氣的坐上桌就茶吃起了糕餅。 樣式精緻,可惜太甜,不如書生帶她去過的街巷夫妻做的口味好。 蘇輕眉大約吃到第三塊綠豆糕時,屋外傳來不緊不慢的腳步聲,她連忙最後端起茶水喝了一大口,順了順發膩的喉嚨,起身走向門邊。 當熟悉的身影飄過來時,她憑著前世三年對他的瞭解,兩個呼吸後微微福身,恰好對上男人走到跟前。 “蘇輕眉見過世子。” 她眼瞼微垂,聽到他居高臨下,笑道:“蘇姑娘會不會,怪我方才避嫌。” 同樣的一個人,他的嗓音和七日前的城郊西未有分別,語氣卻大相徑庭,作為世子的他,向來以純粹的上位者姿態,每一句最簡單的所謂問話,她都得揣摩他想聽到的答案。 “民女不敢,世子尊貴,是我不識大體,衝撞了您。” 陸遲也沒繼續深究,似是輕笑閒談:“哦,桌上的糕餅好吃麼。” 蘇輕眉壓下熟悉的委屈悶塞,向後撤出一步,掐出的柔聲款款:“好吃的,謝謝世子賞賜。” 女子乖巧低首時露出一截雪白頸項,模樣溫順,回答得體,比起前些日子動不動拒絕他時的伶牙俐齒,明明是該讓陸遲更滿意,可他很不滿意。 從當初帶她去巷子裡喝番蒲湯的表現,他就看得出她的口味,現有的糕餅於她該是偏甜,他進來時她能一飲而盡微苦的靈芝茶也能佐證這一點。 如此,她竟然說好吃。 好吃是假的,那麼後一句當然也是假的,她不過是怕他,在努力地揣測他的心意作答。 蘇輕眉自認為得體答完,等了半天,都不見男人開口,忍不住率先說起正事:“我知世子貴人善忙,也不想叨擾過久,有關張知府的兒子強納我為妾的事,世子能不能看在從前緣分,幫我一回。” 她無意攀附,是以連求他時的話都說得有板有眼,正正經經。 陸遲收回遐思,看向她,有意打破她營造出的疏離,“從前緣分,蘇姑娘是指什麼?” 這話問40;頗有些為難蘇輕眉了。 暴雨夜相遇破廟,說出口怕他不喜,書生失憶頻頻主動,多提起怕他不悅,想來想去,蘇輕眉挑了個能誇好聽的由頭,“世子與我共同做善事,幫了一群流離失散的孩童,滿城皆有誇讚的。” “嗯。”陸遲點頭,沉吟思索道:“就是我去攬芳樓,賣弄文采,妄圖替蘇姑娘賺錢卻遭斥責的那件事。” 蘇輕眉:“……” 怎麼忘了這茬。 她就知道,他會與她秋後算賬! 陸遲見女子耳朵赤紅,驀地伸手抬起她的下顎,蘇輕眉正蹙著眉咬唇忿忿,毫無修飾的羞惱表情便彰顯在他面前,不過也只是瞬息,她立刻變回了乖巧嫵媚,不露利爪的貓。 和夢裡一樣。 陸遲輕擺指腹,揩掉她嘴角不及擦掉的糕點屑碎,不經意地點了點她柔軟的唇珠,低聲笑道:“其實,那時過得也很有趣,對嗎。” 有趣……嗎? 蘇輕眉被他似有若無的曖|昧動作擾的心煩,僵著身子想躲不敢躲,她無比懷念前一個月,她想推就敢推開陸遲的時候。 男人一有權就變壞,道理真是沒錯。 蘇輕眉覺得心裡頭累極了。 回來短短月餘,她已不慣去猜測陸遲的心情,此番她該答有趣還是無趣呢,前世答錯無非晚上遭他折騰,眼下若惹他不快,他不肯幫忙搭救怎麼辦。 蘇輕眉細細思量後,緩緩道:“那時不知世子身份,我心中感動,該算是有趣的。” “那就好。” 蘇輕眉鬆了口氣,她答對了! 陸遲見她暗暗竊喜,眼波流轉間神色變得鮮活,他一早就設計好將她留在身邊的法子,忽地就不是很想啟用。 他甩袖坐下在桌邊,全然換了個臨時說法,單刀直入:“蘇姑娘,張知禮官居地方四品,他兒子納妾室,且有你父母之命,何來強迫,你想要我怎麼幫。” 蘇輕眉早想好了說辭,不遲疑地接過:“我想請世子帶我逃離揚州。” 她來的路上就想得很清楚,不能讓陸遲表明身份,否則她就在外人眼裡成了陸遲的人,於她和陸遲都不是好事,帶她逃走就不同了。 揚州城關不敢搜國公府的馬車,他帶她走不費吹灰之力,之後她儘量逃的遠遠,兩人不復相見。 陸遲看透她所思,斂眸道:“出了揚州,我會換水路,蘇姑娘以為如何。” 言下之意,中途不給下船,直往京府,她也只能隨行。 蘇輕眉稍一思索,她哪有選擇的餘地,且京府也不錯,繁華之地對獨住女子更為寬容,便感激道:“若是世子肯幫忙,民女去哪裡都可!” “好,那我們明早啟程。” 嗯? 蘇輕眉萬萬沒想到陸遲答應的如此爽快,甚至沒與她談甚條件,可他一說明早起程,她立刻就想起外祖母和綠桃他們還囚禁在蘇宅。 李焱替她擋住朱嬤嬤,外祖母被牽制,她肯定要帶他們一道離開。 天色已晚,不知家中境況如何,她是吩咐讓李焱暫扣住迎親隊伍,但緩兵之計緩不了多久,至少不可能緩一晚…… 蘇輕眉心下一急,喊住已起身即將走出門的陸遲,“陸世子!” 陸遲在門口回過眸,“嗯?” 男人不可能為了她折返,蘇輕眉有求於人,蓮步輕挪,小跑到他面前,“民女還有一事相求。” “能不能求世子派人,將民女的外祖母和兩名忠僕趁夜帶出來,他們助我逃脫,若是放任不管,在知府手裡不會有活路。” 陸遲垂眸看了看身量至自己胸膛的嬌俏女子,微微低著頭,說話時的細小震動每每使得她的顱頂快碰著他,她卻又及時向後避讓,二人的距離旖旎中透著一股疏離。 比他作為書生時,防備的更甚。 陸遲向前一步,送上緊實胸膛不經意‘撞’了下女子的額頭,蘇輕眉腳絆腳,驚呼一聲,重心不穩地向後栽倒,他長臂一攬勾住了她的纖細腰肢,惋惜道:“蘇姑娘怎麼不小心點。” 蘇輕眉還沒反應過來,她為何無緣無故地平地往後摔,便聽到男人附在她耳邊的下一句,“你我有舊日情誼,我幫你合情,你外祖母與我見過一面,我敬其年長,幫她合理,可你的丫鬟僕從……蘇姑娘未免,所求過多。” 他說完,停頓笑了笑,“不過,幫你也可以,你怎麼還。” 他的低音呵氣酥酥麻麻,蘇輕眉的耳廓遵循本能地染上緋粉,他的話聽似頗有道理,要知道這次他能利落答應,已然出乎她的意料。 他不會做於他無益的事,她是該有些犧牲的。 蘇輕眉不著痕跡地扶著他推開,站穩後忍痛出聲:“世子,你記不記得,我在城西河道邊有十幾間商鋪,我可以將其中十間送給您,也算是我半副身家,您看行不行呢。” 十間店鋪,換接外祖母時順手多撈兩個僕從,蘇輕眉說出口感覺於他挺合算的。 片刻後,陸遲卻是聽笑了,笑得扶門,朗聲舒懷。 他也是沒想到,兜兜轉轉,他半賣半送出去的東西,還能讓她想辦法給送回來,說得大方,連多一間都不肯,她待錢財看得是真著緊。 蘇輕眉抿著櫻唇不敢說話,難道陸遲是在嫌棄,可她記得,陸遲在國公府裡的家財被二房伯父挪走不少,即使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前世她也沒見過陸遲喊窮,可面對十間鋪子,應當能有點波動吧…… 陸遲揉了揉額角,堪堪止住笑意,“我現在不要錢,蘇姑娘再想想,想到了找我。” 蘇輕眉心中萬分焦急,不情不願的諾了一聲,“是。” …… 陸遲離開東廂房走上抄手遊廊,聶五從簷角飛下,陸遲步速不變,聶五便調整好自己的步子,錯後跟上自家世子。 “世子,這是程商送來的蘇輕眉的婚契,契書有戶主親筆簽章,契首尾空白,要不要屬下送去賀大人落印?” 聶五剛剛自蘇府出來,手上拿的是假‘劉權’真程商騙到的納妾文書。 從鄉道遇上張成魁起,他們便已猜到他的紈絝本性,當日便派了胡女在他沉迷□□時於□□落毒,此毒刁鑽,男子沾染若無解藥,七日內患處會逐節潰爛,想活命除非如守宮斷尾,剮去瘡口。 張知禮派出的劉權一行人也早死在他們手中,扔到了山裡喂狼,去蘇府的俱是世子手下喬裝打扮,目的是為拿取蘇輕眉做妾的賣身文契,暗中布在徽州籍書生陸遲的名下。 如此便無人得知,同時蘇輕眉又實實在在的,成了陸遲在江南的外室,再也逃脫不得。 只是聶五不太明白,為何世子會提前兩日恢復世子身份,這時同日蘇輕眉離開揚州,將來雖可以說湊巧,有心人深究,萬一能找出些蛛絲馬跡呢。 陸遲沒接過紙張,單看了眼,“收起不用。” 他繼而道:“你讓程商依足禮節,將空花轎送至徽州臨水院,行路隱蔽,卻必須叫鄉里百姓看清陸家字樣。” 聶五更是不懂這多此一舉的安排,不過他對陸遲的話向來不敢質疑,“屬下這就去辦!” 二人在交談,長庚適時走到陸遲身邊,看了眼聶五,又好像沒看到似的,“世子,湢室熱池放好了水,請世子前去沐浴。” 世子起居皆由長庚負責,長庚平日管的就是這些瑣碎雜事。 陸遲往前走了幾步,餘光向後一瞥,“再過一刻,你去東廂房院裡走一趟。” 長庚點頭,瞭然應下:“是。” …… 蘇輕眉懷抱綢枕,坐在房裡,托腮望著門口。 天色漸暗,她焦躁難掩,她人在這兒,張成魁的轎子就接不到她,怎麼想她都不會吃虧,但外祖母那兒的情況未可知,越晚越有風險。 早一點救出他們,她心裡才得安穩。 蘇輕眉後悔沒一開始加碼,將河道間的鋪子全都給陸遲,當時沒打動他,眼下他看不上鋪面,她怎猜得到他要的是什麼。 長庚面無表情地從院落裡經過,蘇輕眉等的就是他,立刻走至門口,揮手道:“長庚公子!” 長庚停下腳步,兩手攏於身前,“蘇姑娘,你有何事。” “我想即刻去見世子,你可以給我帶路嗎?” 長庚點頭,“可以。” 穿過兩道垂花門和曲折的石路遊廊,蘇輕眉跟在他身後,輕聲問道:“長庚,世子在哪裡啊?” “在忙。” “哦。” 蘇輕眉懂,那就是他不想說,長庚由來不說謊,遇到不願作答的問題,便會像這般敷衍地說真話,前世也是如此。 她覺得這性子挺好玩,當然等到了湢室門口,看著從門縫裡飄出一絲絲熱騰水霧,她就不那樣覺得了。 不過事急從權,哪怕陸遲此刻在忙別的私事,只要他願意見她,她厚著臉皮都得來。 蘇輕眉低頭整理攏好衣領,敲門後推開,迎面一陣奶白色的清香水汽,描金彩漆的山水屏風後,看得出約有七八丈寬闊的浴池,有五六尺深淺。 湯池中央凸起一水眼,似滾珠泛玉,池水咕嚕冒泡上來。 俊美男子躺坐在石階上,軀體在水下隱隱綽綽,精碩修長,蘇輕眉避開直視,隔著屏風,行禮直接道:“世子可否明示,民女能替世子做甚,世子才願意救我家婢女和忠僕。” 她現下真的沒空迂迴寒暄,每一句話想問的都是陸遲能不能幫忙,如何能幫忙。 陸遲正對屏風,他緩慢睜開眸,看著娟紗後的女子,語調被熱湯氤氳出幾分慵懶,“好,蘇姑娘,我便坦白地說,我想要你。” 什麼? 蘇輕眉一驚,心跳加快。 他不是一直喜歡姜瀅瀅嗎,要她作甚。 蘇輕眉轉念明白過來,她如何死腦筋了,喜歡和欲|念本不是一回事,前世他同樣喜歡姜瀅瀅,也沒耽擱他跑她房裡與她親熱,男人嘛,大抵都是那樣,不然秦樓楚館的生意從何而來。 她倒不是在這種急迫情形下,還必須死守清白,橫豎多活了一世看開許多,可一旦委身給陸遲,他們之間就再也掰扯不清,萬一他動了心思納她為外室,她豈不是又成了籠中雀,還是最見不得光的那一種。 蘇輕眉不大情願,蹙眉糾結道:“世子,京中美人數不勝數,民女堪堪中人之姿,有沒有別的——” 陸遲聽出她對他的牴觸,淡聲打斷她,“我想要你——在京中照顧我的狸貓,我不捨得嗚圓卻沒空照料,它十分中意你,你很合適。” 啊? 蘇輕眉發現她作為兩世人,依舊猜不透陸遲的心思,這一世尤甚,他與她啞謎打了半日,就為了要她照顧一隻她也同樣喜歡的小貓? 實際上,她並不知,陸遲前面那句並非玩笑,他拿到契紙的一刻就在想,關緊她最是簡單,而她連個區區四品地方官都對抗不了,在他手裡不啻於股掌之中,毫無抵擋之力。 可那樣又有何樂趣呢。 他頭疼之際必須見到她,其他時候,他想將她養在他願意給的天地裡,因為他著實好奇,她屢屢妄圖逃開他,到底是期盼過怎樣的神仙日子。 對面的蘇輕眉仍在思索,她很喜歡嗚圓,可嗚圓是活物,這般由她養著,陸遲時不時來探看,不就跟分居的夫妻養娃娃似的,聽起來就奇奇怪怪。 再說等養出來深厚感情,哪日陸遲不肯給她養了,她豈不是更不捨得。 反正,看似一樁美差,其實處處陷阱。 戌初一刻,窗外的第一更敲起,蘇輕眉驚醒,她無法再猶豫,咬牙道:“好,我應下,但、但我也有個不情之請,望世子寬容。” “你說。” “那……若是世子來見嗚圓,民女不一定恰好在家中迎候的,世子到時千萬莫要生氣……” 她講起求情的話來,尤其不大有底氣時,會不自覺帶點拖懶尾音,糯糯的很似撒嬌,並著雙顧盼生輝的美眸,仿若一朵輕搖葉瓣,求人憐愛的嬌花。 陸遲看她這幅姿態,真是又氣又想笑,是不是她滿腹的心眼,全都用在避開他上面。 男人不知為何失了興致繼續泡湯,扶壁支起長腿,從浴池走出,蘇輕眉沒聽到他應下,卻見他驀地出來,立刻旋身目不斜視,她現在身份卑微,好在和陸遲毫無干係,他不提伺候,她斷然不必主動。 感受到身後襲近騰騰熱氣,蘇輕眉更加不敢轉身。 “蘇姑娘,你擋住我的貯衣櫃子了。” 蘇輕眉耳尖緋紅,往左偏移,低眸看見男人探出玉色手臂勾起櫃中的銀絲睡袍,她不是很想繼續呆下去,“世子,您覺得如何,能不能同意啊?” 陸遲手勢微頓。 他眯了眯鳳眸,自問今日他對女子諸多容忍,乃至難得遷就,她話裡話外想逃不說,居然連看都不願意看他…… 男人勾起一抹笑,嗓音冷淡,“原來在江南,求人是背對的嗎。” 蘇輕眉聽得出語氣明顯的轉冷,這是和陸遲見面後他第一次表示不悅,看來是果真生氣,也怪她回來後和書生相處太過隨意,沒有及時轉換,忘了該同前世一般小心卑微。 蘇輕眉向來能屈能伸,她顧不得羞澀,連忙轉身抬頭,直勾勾看向陸遲,雙眸清澈無辜,“世子,我、我是怕冒犯您。” 細想由初見開始,她就有股不知從何而來的莫名底氣,好像陸遲是不會真正傷害她的,可她錯了,她現下不是他的妻,生死在他眼裡不過螻蟻。 兩人面對面僵持。 陸遲手臂掛著睡袍未穿,他微揚下顎,胸膛赤|裸,一條薄薄巾毯圍裹住修長的下半身。 蘇輕眉盯著男人的臉,眼都不敢眨,久了難免酸澀,眼瞼一垂就看到了他窄勁的腰腹,結實的塊狀肌理,呼吸起伏間,掛在上面的蜜色水珠沿著縱長的淺壑不斷往下淌,沒入漆黑隱蔽,不見盡頭。 湢室幽靜,進水聲驟停,她隔得近聽得見他的喘息,周遭溼熱的空氣愈加悶燥。 蘇輕眉不管如何想遮掩情緒,女子害羞的本性無法掩藏,她越發的面紅耳赤,雙頰堆滿紅雲,仍舊堅持不避開一眼。 他不是讓她看嗎,那她就目不轉睛,總歸不是她沒穿衣裳,看誰先忍得住。 陸遲的確先忍不住,他被她軟綿綿的視線撞的腹腔繃緊,發熱,再教她撞下去,就不是燒起來那麼簡單,男人喉結滾動,遞過手中的銀絲睡袍,低聲道:“穿上。” “是。” 此刻不是矯情的時候,蘇輕眉心道:伺候就伺候吧,早點替他穿好,興許能早點得個答覆。 纖白柔軟的柔荑兩邊拎起他的睡袍,先套入他的左手臂往上,然後是長長右臂,蘇輕眉踮起腳尖將衣料披在他的寬肩,她自是十分小心避開觸碰,偶爾不得已碰到,如同噴香的軟物砥礪在堅硬石塊上,帶出男人心底一陣癢意。 陸遲抿著薄唇,腦海裡好似又開始閃現夢境中的翻覆交|纏,他與她毫無阻隔的貼近,鼻息充斥她身上的淡淡體香,感受到自己逐步抬起的反應,他右手發洩般捏了捏指骨骨節,而後端起手邊木案上的冰水一飲而盡。 全沒有用,還是太熱。 “快點。” “噢。” 蘇輕眉正認真替他繫腰間的綢帶,聽到催促的話一時緊張,不小心繫了個死結。 她頓時手忙腳亂起來,想快點把死結打開,上好的絲綢繫帶做的無比柔韌纖細,結打的極小,她為了看清蹲下,越靠越近,呼出的熱氣全數燙在他下|腹數寸。 她儂儂細語,猶在兀自解釋,“世子,很快,很快就好的,你等一等。” 如晨起蟄伏的野獸出山,陸遲呼吸一窒,及時制止她毫無章法的手勢,薄唇吐出的二字很乾脆,“出去。” 蘇輕眉如蒙大赦,可是,“世子,那您是不是答應了?” 男人貌似不耐煩:“應了,出去。” “是。” 蘇輕眉很快明白過來,陸遲向來最討厭笨拙的,她剛才不小心繫死結,拖累了他的時間,估計是陸遲嫌棄她連件衣服都穿不好,生氣了呢。 家人有救,她遭陸世子厭惡,果真是好事成雙! 蘇輕眉轉過身,高高興興地合上門離開。 陸遲捏了捏眉心,扯下剛穿上的絲袍,走到牆邊扣了環形玉佩幾響,沙啞道:“長庚,換一池涼水,一個時辰內,不要讓任何人再進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