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墨染 作品

第8章 第 8 章

 臨守亭在蓬山腳下,離蘇府不遠,步行過去也就一盞茶。 蘇輕眉加快步伐,陸遲跟在她身後,不遠不近地間隔六尺,可二人到了蓬山才發現王醫師的攤位不在,不知是過了時辰還是尚未到點。 來都來了,蘇輕眉唯有坐在亭子裡乾等。 陸遲站她對過另一隻亭角下,薄唇輕啟:“蘇姑娘,我聽聞沈家已與你退婚。” “是啊。” 街知巷聞的事,瞞他無甚必要,就怕他仍緊著要負責,蘇輕眉垂著眼瞼,趁此機會將話再一次說明白:“陸公子,我暫且想陪在外祖母身側,無意出嫁,是以你別再想法子……”接近了。 蘇輕眉也是不懂,為何陸遲這般想要娶她,想來想去只能歸結為他這時是個謙謙君子,不想佔得她的便宜一走了之。 陸遲搖頭輕笑:“今日不是故意,我真的想來買膏藥。” 實則,他留在江南還有不到月餘,不知能不能誘她自願與他上京,似乎有點難,不過他忽生興致,想試試。 蘇輕眉打眼瞧他,他的五官俊秀非常,面如冠玉,動作斯文有禮,尤其眼神真摯,說出的話無端教人信服,和成為世子後的陸遲一點都不同。 不過……他們始終是同一個人。 見蘇輕眉眼神淡淡,驟然之間隱約有抗拒之意,陸遲不著痕跡地換了個話題,“蘇姑娘,快過申時,我帶了充飢的糕餅小點,你要不要用。” “多謝,我不餓。” 蘇輕眉剛一說完,肚子咕嚕低鳴了兩聲,尷尬的在亭中迴盪。 她中午看似陪父親坐在桌邊許久,實則心裡有事沒夾幾筷,眼下到了快晚饗的點,她確實餓了。 陸遲走到臉紅耳熱的蘇輕眉身側,不容她拒絕,隔著手袖抬起她的手,分給她紅果和糯米桂花糕。 他低頭擺放認真,似有似無地觸碰到她的手心,指端微涼酥麻,蘇輕眉不太自在,抽回手,訥訥道:“陸公子,我夠吃了。” 陸遲卻是沒鬆開,將她的手腕扯回來繼續往上擺,“才拿了多少。” 他抬眸看她:“有沒有人與你說過,你的手纖細秀氣,拿不住東西。” 蘇輕眉聽到後面耳根發熱。 果然是同一個人,講出口的話都相似,不過前世陸遲是在床上揶揄她,她尚能忿忿回咬他一口,眼前的男子一派正氣,倒是怪她想岔了。 “沒、沒有啊,哪裡手小,我能拿的可多了。” “嗯,比如?” 蘇輕眉自覺越描越黑,臉頰緋紅,左手拈起顆果子狠狠咬了一口,她不自知地發起脾氣:“沒有比如,與你何干,莫要問了!” 女子第一次輕斥他,覺得還蠻爽快的,誰叫他現在毫無身價,她不知者無罪,頂撞起他來絲毫不虧心。 陸遲聞言無聲勾唇,比起她的疏離,他更喜歡她與他置氣。 可惜臉皮是真薄啊,和夢裡一樣不禁逗。 他順其自然地坐在她旁邊,慢條斯理吃起了紅果,見好就收,不再贅言打擾。 蘇輕眉吃完還剩的糕點,細緻地放進隨身的帕子裡,味道很不錯,她不捨得浪費,便想帶回去晚上再吃。 王醫師還沒來,她百無聊賴地疊臂趴在亭欄杆上眺望小道的來路,沒等到醫師,看到了一幫子嬉皮玩耍的孩童。 大的十二三歲,小的五六歲,男娃女娃個個都破衣爛衫,臉蛋被風吹得黝黑皸裂,看不出本來面目。雖然他們看起來髒兮兮的,然笑容天真無邪,玩踢石子兒的小遊戲也能玩得滿足盡興。 他們如同烏雲般擠擠泱泱地湧過來,蘇輕眉第一反應是害怕,哪怕全是比她小的孩子,但也有十幾歲的高個子,架不住對面人多。 她不自覺揪起陸遲的衣袖,男子瞭然,轉頭安慰:“放心,有我在這。” 蘇輕眉瞭解陸遲的體魄,他從來不是尋常的瘦弱書生,即使遇到不懷好意的歹匪,約莫也能頂一陣,夠她逃脫。 她心下稍安,疑惑道:“他們……是哪來的呢?流民的孩子嗎?” “不是,是江南和江北兩地的孤兒,年長的遇到便聚集在一起,有時撿了年紀小的也會照顧,成年後會離開,如此經年。” “你怎麼曉得的那樣清楚?” 陸遲淡笑:“我初初失憶來江南時,曾在他們其中。” 他沒說謊,不過更沒說的是,他區區呆了半日,就被十三護衛找到偷偷送進徽州知府的後衙。 蘇輕眉見他面色如常,細看之下眼底略微落寞,設想曾經身嬌肉貴的白嫩少年世子衣不蔽體的可憐樣,她對陸遲短暫的多出幾分同情,“陸公子,你放心,你往後日子會過得很好的。” “真的?” “嗯!” 別的尚且不提,這點她敢肯定。 陸遲垂眸,輕聲自嘲:“倘若是真的,為何蘇姑娘不肯和我一起過往後的好日子。” 書生說得一臉誠摯,結合先前談起的身世,他的低嗓聽起來滿是哀傷,蘇輕眉一時心軟,輕輕拍了拍他的背,表示安慰。 但也是轉瞬,陸遲似乎已從情緒中掙脫出來,丁點兒不帶糾纏,起身溫和道:“蘇姑娘在這等一會兒,我去把餘下的糕點分與他們。” “嗯?——哦。” 蘇輕眉慢半息反應過來,從袋中遞給他自己收起的那部分,“陸公子,麻煩把這些也給他們好了。” “好。” 蘇輕眉看著陸遲走過去和他們打了聲招呼,然後蹲在地上,挨個分給孩子們吃食,由年紀最小的女娃娃開始,會細心擦擦他們的手,再把糕餅放他們手中。 糕點顯然是不夠分的,沒得到的大孩子們也沒吵鬧,反而乖巧體面的幫不敢說話的弟弟妹妹們道謝。 陸遲伸手指了指她的朝向,孩子們就往亭子底下的蘇輕眉也揮揮手鞠躬,笑得咧出一口牙。 蘇輕眉高興的立刻站起,揮舞手勢回應。 看到陸遲迴來,蘇輕眉有些不好意思,“陸公子,他們方才是在謝我嗎?其實不用,都是你帶來的,我只是沒吃完而已……” 早知道,她就再吃少一點了。 陸遲沒回,但笑不語。 臨近黃昏,一直沒等到賣膏藥的王醫師,蘇輕眉終於明白大概是過了點,外祖母留足她半個時辰,看來是為了讓她和書生多相處一陣。 不過,蘇輕眉此刻無心糾結那些瑣事,腦海裡揮之不去的是孩子群中一位六七歲的女娃,看得出長相粉嫩,可惜穿的罩袍由大人襖子改制,麻袋似的套她身上,像只行走的圓桶。 圓圓的臉蛋笑起來有兩隻小酒窩,甜甜的既可愛又惹人心疼。 陸遲迴程時走在她身側,“在想什麼?” 蘇輕眉沒留意二人緊貼的距離,緩緩道:“在想,等到了冬日,那些孩子們晚上該怎麼過呢。” 江南溼冷,幕天席地,萬一犯了溫病,他們也沒錢請大夫。 她側過頭,滿臉真誠,“你說,我嫁妝裡有幾間在城西河道旁的商鋪,左右也租不出去,能不能讓他們過冬住?” 女子眼下一心為善,陸遲斂住深眸,心裡盤算的是另一件事。 蘇輕眉說的應該就是上次他去接她的地方,明知那裡荒僻,聶五卻說她今朝急著讓丫鬟到官府交了稅做成紅契。 他這些年有許多私下設想,其中一項便是擴充河運和海運,廣陵西外城區人煙稀少,唯一就是新槐河道和大運河相銜,倘增加支流,那裡為絕佳位置。 難不成,她與他不謀而合? 陸遲不動聲色:“他們人多,夠麼?” “我有七間鋪子,擠一擠當是夠的,不夠我可以再去官府買呀。” 蘇輕眉掰著手指說完,忽地想到,她完全可以以此為藉口再將其餘鋪子買走,然後辦個簡易學堂。 外人看來,皆因她的繼母耍狠調換了鋪位,她空關著無用,便想做些善事彌補不堪的聲譽,即使再買點便宜相鄰店鋪,也無可指摘。 蘇輕眉起初當真想做善事,既然現下能兩全其美,她沒有退讓的道理。 “陸公子,我那些店鋪能不能白日做學堂用,晚上讓他們有遮頭的瓦片。” 蘇輕眉對陸遲聊此事並無保留,再過一個月,作為世子的陸遲根本不會看上她這麼點賺錢的伎倆。不怕他眼紅。 陸遲猜到了她的心思,笑道:“當然可以。” 蘇輕眉自來認為陸遲聰明有遠見,他是失憶了人又不傻,他說可行,那應當就是可行的。 女子想得入神,沒在意已到家門口,陸遲站在她面前,善意提醒道:“蘇姑娘,那你是不是還得找幾位適合教書的夫子。” “對哦。” 蘇輕眉停下腳步,埋頭細思。 她並不是小氣,而是實在囊中羞澀,僅有的一百兩銀子除了自己花銷,買新鋪、簡單修葺,還得偶爾接濟那麼多孩子的吃穿。 她希望幫他們簡單認字識理,夫子不求多厲害,可便宜的誰會願意去那麼偏僻的地方,車馬費都是一筆巨大出項。 陸遲打斷她的犯難,“蘇姑娘,你看我怎麼樣。” 蘇輕眉不假思索:“你怎麼行,你只能做——”一個月,他最多隻能做一個月的夫子。 “我的意思是,你得讀書科考,不好耽誤你的前程。” “不會,我住在附近,走過去教他們識字而已,錢能省則省,你說對嗎。” 最後這話說的蘇輕眉很心動,同時也讓她生出異樣的思索。 此時此刻在她眼前的是書生陸遲,不是國公府的世子,他能作為一個月夫子,她也能當他一個月的尋常書生,以普通朋友相待,她何必每次見面都矯揉做作的像要與他斷交一般。 反正,等陸遲恢復記憶,甚至不用她趕,他都會離她遠遠的,關鍵在於,省錢才是硬道理啊! 蘇輕眉小聲躊躇:“那……你還是要一點點報酬吧,否則我不安心。” 她不想欠他太多,少給點銀子就行。 “那日——” 陸遲笑了笑正開口,官道上驀地疾馳而來一架青驄馬車,車頭不穩亂晃,就要撞上來,男人餘光瞥到一眼,立刻順勢推著蘇輕眉往裡側院牆規避。 馬車在背後駛過,男人抵壓著蘇輕眉的肩在牆上,二人離得過近,他繼續說下去,嗓音低沉如耳邊私語:“那日在蒲葦車上,蘇姑娘睡夢時囈語了我的姓名,十分動聽。” 蘇輕眉聽得心不在焉,她生怕被行人瞧見,奈何推不開,所幸他們前面有幾叢垂蕩下來的凌霄花遮蔽。 “你、你到底想說什麼?有話好好說!” 幹嘛動手動腳。 他們明明在談正經事! 還有,她怎麼可能做夢呼喚他的名字! “蘇輕眉。” 蘇輕眉聞聲下意識仰起頭,陸遲的視線直直落在她剔透的剪水雙瞳,他身上好聞的清冷木香不斷擾亂她的鼻息,頎長身形猶如糾纏的暗影,緊緊裹挾住她。 他越靠越近,莫不是想…… 蘇輕眉心如亂麻,面頰滾燙,推著男人的手用盡全力,流光嫵媚的美眸狠狠盯向男子,咬唇急促道:“陸公子,請你自重,破廟之事皆因我妹妹下藥,我可不是你想的隨意女子!” 陸遲卻在這時堪堪停住,忽地展臂鬆開她,退後站直作了一揖,目光誠懇道:“抱歉,方才為躲避馬車,一時沒收住勢,竟壓在你肩膊。” 若是細細聽,隱藏在風中,男人的呼吸極度不穩,甚至在舒氣低喘, 他剛剛和蘇輕眉離得近,看到她無辜美眸中自己的倒影,那一剎是真的很想親近。 最奇怪的是,這個動作於他彷彿曾做過千百遍,一如夢中心境,對她熟悉渴求到難以自控,差點暴露強掠的本性。 蘇輕眉憶起方才路過橫衝直撞的馬車,姑且信了他,低首整理了下稍褶的衣裳肩領,又氣又羞道:“既然你不是故意,那、那這次就算了,往後不能這樣。” “嗯。” “還有,你剛想說什麼。” 陸遲氣息終於平復下來,看著她恢復如常溫和,道:“我要的酬酢,是希望蘇姑娘往後直呼我陸遲,可以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