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墨染 作品

第5章 第 5 章

 半旬後,沈家的退婚書送到了蘇府,並著沈鈞的一封親筆信,說是想親自與蘇輕眉見面解釋,談明此間退婚的不得已緣由。 綠桃收到信回來的路上抹了把心酸淚。 “小姐,往後可怎麼辦,不如您和沈家解釋一下,您和陸公子可是清清白白的呢。” 蘇輕眉看小丫鬟哭,無奈地遞給她帕子,“如何解釋,我的確和書生在山上過了一晚呀。” 不止如此,她的身子大概都被陸遲瞧光了,還哪來的所謂清白,當真讓她嫁給沈鈞,她反而過意不去。 她對沈家的退婚毫無怨言,雖然大朔朝因為出過一任女皇,相較比起前朝對女子的束縛少了許多,但也依舊十分看中名節。 沈家三代皇商,在京南兩地有很多產業,為了維護她拖了近半個月周旋,她已十分感激了,畢竟在這世上,連父親對她都不過爾爾。 蘇輕眉本來不想見沈鈞,免得牽累他,可她正好很想去看看嫁妝中的幾處劉氏換給她的荒僻店鋪,若是貿然出門必定遭繼母懷疑,倒不如借和沈鈞見面順道出趟門。 一切進展順利。 蘇輕眉出門時才聽說家裡根本沒空管她,好像是蘇文安昨日去綢緞莊的路上,莫名其妙遇到擁堵,人流穿梭間手指竟不知給誰掰折了,疼的他死去活來,劉氏忙著照顧。 … 沈鈞的信箋上寫著,巳時約在城中的醉東居。 蘇輕眉打扮得簡單低調,寬大氅衣將周身遮掩的嚴嚴實實,戴好幃帽,到了酒樓門口搭著綠桃的手臂下車。 沈家是醉東居的東家之一,常年包下二樓幾間上等雅房,蘇輕眉七八歲時跟著母親來見過沈家伯母,記得那時母親身子頹敗,已是千瘡百孔,帶上她頗有託孤意味。 蘇輕眉想起往事,眼眶微熱,邊回憶邊踏上了木旋梯。 也不知是否巧合,沈鈞選的其中這間正是她母親最後一次來的那間,蘇輕眉難免觸景傷情。 沈鈞看到的便是這般雙眼通紅的嬌弱美女子,心裡頓時很不是滋味,整個人耷拉著腦袋,愧疚地坐到她面前。 蘇輕眉調整好情緒,轉頭囑咐:“綠桃,別關門,你就站在門口守著。” “是。” 沈鈞見狀,忙解釋道:“蘇妹妹,我,我不會對你做出……” 蘇輕眉看他緊張,莞爾一笑:“沈大哥,我是怕牽累你。” 沈鈞一聽可就更難受了。 他家世代茶商,家大業大,祖上老老實實務農起家,所以掌事們為人十分實在,“蘇家妹妹,你受委屈了,可我真的有難言之隱,我和母親都相信你的。” 蘇輕眉自然是點頭表示無礙,見他神色凝重,關心道:“出什麼事了嗎?” “哎。” 沈家做的是茶葉生意,江南江北遍佈種茶的山頭,因品質優越,每年宮裡貴人用的太湖碧螺春皆出自他們家。 可忽然,京中茶課司上峰換了說法,說是對昨年沈家的茶葉不甚滿意,準備換淮北陳家試試。 沈家家主百思不得其解,後來得指點,使了銀子才知曉京城裡貴胄們覺得,若是皇商迎個名節有損的女子做嫡媳,便連帶著茶葉都沾染了晦氣。 沈鈞的父親不能讓祖宗家業斷在他手裡,所以才不得不退婚,而就算如此亡羊補牢,至少明年是上不了皇商名冊了,要等到後年再尋人通融一番。 蘇輕眉聽完,斂眸嘆了口氣,“沈大哥,實在對不起。” “不,這怎麼能怪你。”沈鈞替她倒了杯茶,斟酌語氣道:“要是,要是蘇妹妹能等,等到風頭過去,母親和我再想辦法把你接進沈家,就是可能要委屈你……” 為妾那兩個字,沈鈞有點說不出口。 他大蘇輕眉六歲,一直將她當妹妹愛護喜歡,原本想著若能娶她回來,定會將她捧在掌心,誰知臨門一腳出了意外。 蘇輕眉猜到他想說的,她清白有損,能給沈家做妾也算是外人看來上佳歸宿,可她母親是因為當時的外室劉慧娘進門鬱結而死,她這輩子獨活沒甚,反正不願意做妾。 蘇輕眉淺笑著委婉拒絕:“沈大哥,多謝你的好意,我能照顧自己。” 沈鈞預料到她有此反應,不再糾結強求,點頭道:“總之若你有需要幫忙,儘管來找我。” “嗯。” 接下來,二人寒暄聊了些從前的兒時趣事,看時辰差不多了,蘇輕眉率先起身告辭,走出拐角時,她總覺得有人在看自己,一轉頭卻什麼都沒有。 綠桃順著她的視線往後眺望,狐疑問:“小姐,您怎麼啦?” 蘇輕眉無所謂笑笑:“沒事,估摸是昨晚沒睡好吧。” 過了半息,僅隔了道牆的隔壁廂房內,穿著寶藍團花束腰裰衣的貴氣俊秀青年從門縫裡撤回頭顱,他容貌不俗,劍眉星目,目光流動間盡顯機靈,盛滿了世家子弟才會有的風發意氣。 “陸世子,這就是你在山上採來的嬌滴滴的小娘子,嘖嘖,長得真好,”賀思遠轉過頭道:“我怎麼遇不上這等好事,讓你先得了去,待你回京,不如就讓小爺替你好好照顧照顧?” 陸遲端坐在窗邊矮几旁,水墨色的對襟長襖完美襯出他的容色似玉,單憑著一張臉,就比對面富貴少爺多出難言的風流韻致。 但見他在棋盤落下一枚黑子,看都沒看賀思遠,淡淡笑道:“你且試試。” “……我、我開玩笑的嘛。” 賀思遠大步走上前,他一看到陸遲笑就慣性腳軟,“你打小就護食,我哪敢和你搶,不被你弄死,也得被我爹給揍死啊。” 賀思遠的父親曾是大朔最年輕的狀元郎,為官三年即入內閣輔政,可惜十年前得罪皇上被貶黜到徽州做知府,不過最近朝中有傳聞,皇上念起了他的好,想要重啟重用,不日會將他調回京城。 “下個月,你不跟我一起回京?” 賀思遠隨手拋起一顆花生,張口接上,隨心道:“算了吧,你是不得不回去做世子,我在這浪蕩慣了,受不了約束。” 陸遲在自弈,指端拈起白子時瞥了他一眼,溫吞道:“當年冬日打賭輸後,敢站在護城河裡表演金|槍|不倒的賀小霸王,還會怕京城那些規矩?” 賀思遠聽老友說起年少時的混賬事,臉上掛不住一紅,怒扔手裡的花生碎屑,“陸遲,你、你激我沒用,徽州多好,依山傍水,我想惹誰就惹誰!” 陸遲勾唇:“哦,我以為你怕見到葉家三姑娘。” “我會怕她?” 賀思遠驀地聽到命中冤家的名諱,心裡猛然一陣鬱悶,跑到男人面前擺手晃了晃,“喂,陸遲,今晚咱們去靶場練練,最多我吃虧,給你做移動的靶子。” “今晚不行。” “怎麼?” “佳人有約。” … — 蘇輕眉從醉東居所在的浚儀街出來,讓車伕老孟按照房契所顯示的位置走,探看一下她手上的商鋪。 蘇母原本留下的鬧市旺鋪,經過劉氏暗裡調換,已經變成城外偏僻的廢屋。 前世蘇輕眉依仗世子,蘇家不敢怠慢,幾乎是連夜換回來交還與她,這一世她得靠自己,倘若父親不還,她是不是得去官府打官司? 不過還有一樁事情很奇怪,蘇輕眉前世明明沒見過這些荒僻址處,可現在怎麼看怎麼眼熟,偏生一時想不起來在哪裡見過。 蘇輕眉半靠在車廂壁上,拉開綢簾,靜靜看著午後的街景,馬車行了許久,從繁華的熙熙攘攘,到行人三兩,再到渺無人煙,最後是一片荒蠻的廢棄河道。 綠桃坐在車轅處叫喊,“小姐,我們到了!” 丫鬟緊接著抱怨:“真是太氣人了!” 蘇輕眉隨之下了馬車,看到滿目喬木荒涼的殘照,微微一愣,明明是午後盛日,打眼望去,盡是看不到邊的貧瘠泥地,河岸邊一排接著一排蘆葦杆,周圍無人棲居,以至於那幾間破舊的磚房商鋪顯得‘鶴立雞群’。 不來,都不知道繁華的揚州城外還有此等窮困之地。 “小姐,他們欺人太甚,我們的鋪子本該在百花井巷子的,那兒怎麼說也是咱廣陵前五熱鬧的街道,現在變成這麼些破屋子!” 綠桃雖是買來的小丫鬟,作為曾經大戶人家的家生子,她見過世面。 大朔朝裡的鋪位先由戶部統一撥款建造,大戶再行買斷,賣不掉的就是死賬。很多地方官府為了抽用公款,再偏僻的地方,也能劃出條名義上可堪發展的鬧街來作閥。 劉氏買這些便宜沒用的空房子換了蘇輕眉的鋪,可不得讓綠桃氣得直跳腳麼。 然而一旁的蘇輕眉卻是逐漸激動。 “綠桃,你,你看清楚,到底是不是這五間。” 綠桃低下頭重複對了對,“嗯,是啊,小姐,怎麼啦?” 蘇輕眉明白了。 前世怎麼叫做靠著陸遲換回來,壓根就是蘇家和劉氏眼巴巴地急著換! 陸遲進官場後先去的都水監任職,他不會與她提起公務,但間歇有帶回來些各地輿圖,她無意中見過,一年後大朔將大力發展河運海運,廣陵城西會增多旁支河道以襄理主河道。 偌大工程就落在此處! 所以這些原本多此一舉的閒置商鋪,到時可以說是臨河靠港,佔地絕佳。 這般設想,劉氏已換給她五間鋪面,要是她再將餘下鋪位全部買入,往後根本不必再想做什麼營生,年年躺著都有一大筆進項。 蘇輕眉高興地拿房契的手直哆嗦,綠桃看小姐神情恍惚,又是笑容又是沉思的,生怕小姐受不了打擊。 “小姐,您別嚇我,鋪子的事,咱們回去好好找老爺理論!” 蘇輕眉扯住她,“不,不用理論。我就要這些,而且咱們得儘快去官府登冊。” 這些商鋪是母親留給她的嫁妝,清單上清晰寫有間數和址處,房契卻未具名。 劉氏鑽得就是這個空子。 倘若在官府登冊後,加蓋姓名紅印,以後買賣雖需要上報府衙抽一成,但誰都抵賴不得,蘇輕眉想借此弄個板上釘釘。 可她如何才能儘可能多買其餘空鋪子呢。 錢她可以湊,江南商人重利,她忽然間做的太明朗,萬一厲害的人看出其中門道,非但賺不了銀子,最怕惹得一身禍,必須得慢慢準備。 蘇輕眉心裡激動,卻不敢聲張。 她狠狠抱住綠桃,恨不得想親丫鬟的臉蛋兩口,“綠桃,我們以後定會有好日子過!” 蘇輕眉平復心情後,帶綠桃沿途邊走邊記錄下所有府衙招售告示,原本定在未時回去,不小心拖延到了申時末。 秋日天色黑的早,她經歷過山上那事,真的挺怕再出周折。 蘇輕眉走回到路邊,“老孟,我們趕緊回去吧。” “額……” 車伕老孟是蘇母孃家帶去的家生奴,是個忠心的小老頭,他垮起張大黑臉惆悵,“小姐,不知道怎的,車軲轆上的豬油熬幹了,磨了一路,軲轆轂被磨壞,車不能跑啊。” “不會吧。”綠桃蹙眉湊上前看,“孟叔,我記得你出門前新添的。” “就是說啊!”他也奇怪。 蘇輕眉不懂這個,單聽對面兩人你來我往的,馬車是動不了了,這裡荒僻,白日裡行人難見,更何況是晚上。 她心裡萬分懊悔,就該在白日回去,興許能早點發現呢。 秋風微冷,夜境深幽。 聽得見蘆葦蕩裡成群的野鴨叫喚,枯黃的柳樹在堤岸邊靜垂濃密枝條,陰影罩著蜿蜒靜止的淺淺河道,偶爾自不遠處亮起幾聲野獸鳴啼,聽的馬車邊的三人瑟瑟發抖,膽戰心驚。 正當蘇輕眉愁的不知如何是好的當口,對過的小道竟然駛過來一輛獨輪驢車,黑驢昂首挺胸,後座似模似樣,裝了蒲葦編制的矮矮車廂。 看著還算乾淨,就是十分的擁擠和窮酸。 蘇輕眉無奈朝老孟點了點頭。 老孟忙擋在長耳小毛驢的前面,清嗓喊了聲。“請問,能不能方便稍一段進城裡?這兒有三個人,報酬好商量。” 蘇輕眉兀自祈求,驢車裡也是女子就好了,她和綠桃尚且能進去擠一擠,否則這大半晚的,不上去不行,上去,她搖搖欲墜的清白,明天怕是更添上一筆黑墨。 老孟問完,驢車的前簾被一隻修長的手臂撩起。 蘇輕眉滿懷期待,定定看著,當看到熟悉的俊美姿容時,她像被木釘釘在了當場。 陸遲一身青衫,儒雅斯文,看到她,雙眸染起春風般的笑意:“蘇姑娘,好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