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熵 作品

第92章 第093章(三合一)

    他搖搖晃晃往前,“……搞搞清楚我是誰,我不是戎狄,我是六皇子,是尊貴的六皇子——”

    小男孩瑟縮了一下,根本不聽簡先生的喃喃自語,他俯身下去又撿起一塊小石頭,狠狠砸向他:“戎狄狗!”

    他身邊的狗也狂吠起來,吸引了不少躲在城外的百姓,那群百姓多少是見過簡先生的——他騎在高頭大馬上,被戎狄簇擁著進城。

    小孩子的石頭,只是一個開始。

    往後,簡先生身上被砸上了更多的東西——針線盒、鋤頭柄,憤怒的百姓從一個到五個,最後越來越多。無論簡先生說什麼,他們都認定了他就是戎狄、就是惡首。

    他只有一個人,可圍攏上來的百姓卻有數百人眾。

    女人小孩沒法揍人,便暗中下黑手,不是這裡掐一個印子,就是那裡啃下一塊肉。

    簡先生被憤怒的村民圍在中間又是踢又是打,他們沒有兵刃,菜刀小刀都沒有,最後是用路邊撿起來的圓石頭砸,一塊塊追著砸,砸到人動不了了,才有幾個年輕膽大的,拖著那不成人形的屍首、丟到了城門口。

    季鴻說完這些,搓了搓手,有些無措,“……是我失察。”

    羽書心說他迂,但也不能真讓好友一人擔責,便也跪下,“屬下也有錯。”

    凌冽看看他們,想開口說什麼,結果張口就是嘶聲,他頓了頓,最終閉上眼睛,煩躁地擰了小蠻子手臂一把,烏宇恬風“嗷”了一聲,卻福至心靈地代替他說完剩下的話:“……二位起來吧,哥哥不怪你們。”

    等羽書和季鴻兩個起來,烏宇恬風又操著字正腔圓的中原官話道:“他活該!中原這麼多人,都因他的一己私念慘死,還令數以十萬記的百姓顛沛流離。這人勾結外敵,身份又不明,死了就死了,沒什麼可惜的。”

    季鴻:“……”

    羽書忍了忍,最後別過頭去悶悶笑了起來。

    躺在床上的凌冽深吸一口氣,抬手擋住眼睛——

    算了,小蠻子說的也不錯。

    即便讓羽書這個起居注來寫,多半也是表達這樣的意思。

    只是,“六皇子”凌冿已經在史書中被父皇抹去,簡先生也不過是個外族惡首,要記錄,也不過是草草一筆,記個亂石砸死。

    他放下手,看了一眼小蠻子金燦燦的長卷發:是了,實不該為了不相干的人、不相干的事去廢心思。

    往後歲月,他還要更多的時光陪恬恬長久。

    ○○○

    建初年舒氏反叛、戎狄侵亂,終於在定國公尹元的主持下平息,前朝文臣武將由眾人商議更迭,安平郡王被追封為端慜太子,由他的兒子凌琅即位,依舊尊凌冽為皇叔。

    登基大典上,尹元本想讓凌冽抱著小糰子接受朝賀。

    但,凌冽拒絕了。

    新皇登基,他身上有軍功,出現並不合適。

    且小糰子剛剛會說話,一份詔書季鴻帶著眾臣刪減了多次,留下了統共一百二十字。凌冽耐著性子教了兩天,凌琅卻還是會將一些內容唸錯,或者念不大清楚字音。

    最終,凌冽也被鬧得沒了脾氣,準備讓定國公來代替,他是三朝元老,身份更加貴重,作為新帝登基的肱股之臣,代念敕文最合適不過。

    但定國公也推辭了,他當年能在朝堂上急流勇退,就是看清了皇權、外戚和閹黨三方爭鬥,此消彼長、無止無休。

    或許一兩代明君聖主能夠做到“垂衣拱手”、臣子們能做到安守本分,但往後,誰也拿不準子孫後代的心性。

    他們尹家現在行得正坐得直,但誰又能為後人保證?

    定國公不想授人以柄,凌冽同樣不想讓有心人做文章,將來讓小皇帝和他離心,再生了中原與苗疆之間的戰禍。

    想來想去,凌冽眉目一閃,將季鴻找來,拎起糰子的後領往這位端方的君子懷中一塞。

    然後,大錦北寧王就在季鴻驚訝的目光中,疾步跑出了明光殿。

    季鴻看看懷中的“當今聖上”,一時拿不準要跪下行禮,還是先替皇帝陛下擦擦眼角的淚漬。

    結果凌琅看著凌冽遠去的背影,只是委屈地扁了扁嘴,最後自己捉起季鴻的衣袖抹抹臉,“皇酥不要我了——”

    那奶聲奶氣的聲音,讓季鴻瞬間忘記收回了手,也平生第一次,沒有恪守恭禮。

    而凌冽一溜小跑,穿過明光殿前長長的宮|道,遠遠看見站在戰象旁同幾個小勇士說話的烏宇恬風,他笑起來,慢慢放緩了腳步——

    這條宮|道,他五六年前走過一次。

    不過那時天空下著濛濛細雨,他自己滿面淚痕,在盡頭撞上了身披鎧甲的郭雲將軍。

    這次,宮|道盡頭站著的是滿頭金髮、身形頎長的烏宇恬風,他的俊臉上掛著梨渦融融,一雙翠色大眼睛亮得很,看見他時,眼裡幾乎倒映著整個湛藍放晴的天穹。

    烏宇恬風先看到他家漂亮哥哥回來了,而且滿臉都是好看的笑。

    等凌冽走近,他才看見他額角鬢邊都掛著汗。

    他抬起手,本意是想幫凌冽拭去那些汗水,結果凌冽卻在他抬手的瞬間,足尖一點、微微跳起來,撲入了他的懷中。

    這樣輕浮不檢點的動作,凌冽可從不會做。

    即便後來他們好了,凌冽也從不在眾人面前做。

    小蠻王只用了須臾驚訝,就極快地摟住凌冽的腰,抱著人轉了小半圈,用自己的寬闊的腰腹擋住了身後蠻國勇士們好奇而羨慕的窺探視線——

    凌冽摟著他,只是笑,一雙眼睛彎彎的。

    烏宇恬風盯著他看了半晌,忽然湊過去啄了凌冽額心一下。

    凌冽抬頭看他。

    “……你是真的哥哥嗎?”烏宇恬風小聲喃喃,“哥哥可不會這般儇薄孟浪的——”

    “嗯?”凌冽伸出手指,掐住了烏宇恬風一截小臂。

    熟悉的觸感回來了,烏宇恬風這才長出了一口氣,他抬起另一隻手,替凌冽擦了擦額邊的汗水,“那……哥哥遇到什麼好事啦?怎麼這樣高興地跑回來?”

    凌冽悶頭一笑,想到小糰子那扁下的嘴角,他拍了拍烏宇恬風的肩膀,難得露出幾分戲謔,“快走,阿象是不是比雪星跑得快?我——”他頓了頓,又笑了一聲,“我把小糰子丟了。”

    “啊?”

    “準確地說——”凌冽反過來用力,熟練地拽著烏宇恬風上了戰象,“是託付給了最合適的人。”

    烏宇恬風眨巴眨巴眼睛還沒明白,就被同樣為“美人”迷了心智的阿象給顛了一下,灰色的戰象起身,也不管士兵和百姓,一溜煙從軍中躥出去,遠遠地將宮禁高高的紅牆甩在身後——

    後來,

    也是到第二年上改元時,烏宇恬風才明白了他家哥哥的意思。

    他家哥哥平日裡嚴肅冷麵,內心卻是個蔫壞的:

    將凌琅那個糰子塞給季鴻後,就帶著他溜之大吉,不僅沒參加小皇帝的登基大典,甚至都沒帶上北寧王府的小管事和一眾影衛。

    聽聞定國公知道消息的時候,氣歪了嘴,鬍鬚都扯掉一大把。

    而季鴻抱著糰子,耐心教了凌琅好幾遍那封敕令,最後卻敗給了愛哭的小撒嬌精,紅著臉的新任季太傅,在新帝登基時,以“帝師”之身份,代替小皇帝、唸完了所有的詔命。

    於禮僭越,也是端方守禮的季鴻,平生第二次逾矩。

    新帝年號“永熙”,據說是小糰子自己選的,定國公讓禮部選了許多年號來,凌琅都看不大懂,只以為是拿過來的紙片玩具,撕撕扯扯弄壞好幾張。

    守在旁邊的季鴻當時還不是“帝師”,只是被北寧王塞了“糰子”帶著,沒法兒脫身。他眼看定國公要生氣,忙上前,一邊哄著凌琅放手,一邊重新謄抄了一份。

    第一張,就是這個“永熙”。

    從小就聰明懂事的凌琅坐在地上轉了轉眼珠,一把上前搶過,也不管墨痕幹不幹,挺直了小胸脯衝定國公道:“我要這鍋——!”

    看著奶聲奶氣的小糰子,定國公偃旗息鼓,大手一揮、定下年號“永熙”。

    季鴻長舒了一口氣,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手中捏著的,乃是皇帝才可用的御筆。

    “……”他撫了撫額,不過數日,他已經逾禮三次。

    往後還有歲月長久,季鴻將小陛下從地板上抱起來,在心底嘆了句:阿彌陀佛。

    ○○○

    永熙元年秋。

    武王街上的改建事畢,新任御史中丞虞書穿過排隊領紅封的工匠隊伍,來到了五進的紅漆大門前——

    正中的硃筆寫就的牌匾被取下,自從北寧王離開後,這裡就在他的授命下,改成了一處“慈敬義學”。

    院落中的假山後,是陣陣郎朗的書聲。

    從前的王府小管事元宵,如今成了這處義學的大管事,雖為管事,但他卻還卷著衣袖,帶下人們做月餅。見虞書進門,元宵拍了拍手上的灰,迎上來——

    “王爺怎麼說?”

    凌冽不告而別,只在軍帳中留下了他們幾人的身份名契——北寧王是個好主子,但說白了他們身份上還有主奴之別。凌冽從前將他們從各種險境中救出,給了他們機會,讓他們成就自己。

    最後,卻選擇放他們自由。

    除了名契,凌冽還留下了王府的地契和田產。

    翰墨在東北大營事忙,暫時沒有回來,但他傳了信,讓羽書和元宵商量著辦,他一力支持。

    由此,王府影衛徹底解散。

    北寧王府變成了義學、慈濟院,收養了不少京城破後變成孤兒的小孩,沈家的嫡小姐也從江南迴來,成了義學中的先生,後來竟被季太傅提名,封了學正,成為當朝第一位“女學正”。

    孫太醫被召回了太醫院,成為了當朝院判。

    在他的主持下,太醫院今年立了三科,從民間召了不少名醫入宮。

    而他的小徒弟,則最終放棄了成為太醫,他在景華街上賃了個鋪子,也常在慈敬義學走動,給學堂內的孩童們配藥,漸漸成了京城排得上號的名醫。

    羽書恢復了自己的本名,因在朝堂上直言譏諷,陰差陽錯成了御史中丞。他事情忙,來此處時,卻吩咐身邊人不要跟著,聽見元宵問,他也只是搖搖頭。

    “送去的信被原封不動的退了回來,信封上還是那四個字。”

    “‘甚安勿念’?”元宵想也不想。

    虞書點點頭,長嘆一氣。

    兩年,足足兩年。

    凌冽給他們的回覆都是這簡單的四個字,沒有拆開信封,也沒有給他們附上另外的信箋。

    元宵想了想,雖然失落,卻還是明白了王爺心思,他苦笑一聲,“那往後,我們就不要寄了吧。”

    虞書撇嘴,點點頭,話帶到了,看著元宵和這府中諸人過得不錯,他便放心了,御史臺還有很多事兒,他回家換件衣裳就還要走。

    元宵卻從後叫住他,遞上來一盒子新烤的月餅,“第一爐出的,孩子們既然都沒下學,便算你趕上了。”

    虞書笑笑,不客氣地接過來。

    想到中秋團圓,新上任的御史中丞又頓了頓腳步,他轉頭看向元宵,“義學如今已經上路,你不是還請了幾位管事和賬房先生麼?就……當真不去找找看麼?”

    元宵一愣,忽然明白虞書話中的話,他沒有惱,也沒有臉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