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吃肉 作品

546.行事 六十年經營,三千鐵甲,四萬禁軍,難道是擺設?......

敢到祝纓門上狂吠的人,目前還真沒有。

他們敢與王叔亮爭辯,也不敢觸祝纓的黴頭。誰好惹、誰不好惹,這些人是最清楚的。因為祝纓——大家打聽過了——她是真的敢打殺人,動起手來是不會考慮場合的。大殿上打過朱衣紫衫,宮門前追殺過刺客——親手。

算了,不與一介老嫗一般見識了!反正,她是會死的。

樣子,早在五十年前就已經打過了,並且在接下來的五十餘年裡,各地在任命女丞女卒的時候早已經實踐過了。

其實只要想做,男女大防本就不是最大的麻煩。這其中最大的弊端反而就是“作弊”,是官場由來已久的人情世故。譬如求情得官,又譬如買官,之類。

刺史們與今年輪番進京參與考核的縣令,最關心的是自己的仕途,至於醫學的女學生與新設個司法佐,反而沒那麼重要了。司法佐,你國家考、任命,我接收就是了。總有你覺得麻煩的地方——女人要怎麼到地方上赴任?

本地人是不該在本地擔任官職的。而一個女人孤身到外地?你品,你細品。

這一點上,祝纓早就想好了。哪怕一縣一個也得上千人,現在到哪裡找出成百上千的女法官來?她計劃先給各州配一個女司法佐,無論去哪裡赴任,朝廷還是能夠保證一個官員安全到州,並且在州城生活的。

目前估計也不能每州都有,是先從京畿開始,依次往外推進,一如當初設女丞一般。祝纓做事,一向有耐心。

她與嶽妙君正在祝府聊天,嶽妙君給了祝纓一疊紙:“二十三孃的題目出得不錯,應該能夠考出一些閤府裡用的人。至於明法科的題目,那個不是我擅長的,我只略讀了一點律法,不曾親自斷過案,不敢輕易出題。”

祝纓接過了,道:“好,到時候還請你幫忙批閱。”

“我?這……我沒做過,可不敢說成與不成。雖在家裡也點評文章,但這是為國取士。馬虎不得。”

“切~為國取士,有時候也沒那麼嚴肅呢。好好,不開玩笑,不止你一個人看。至於什麼律法、斷案,我教你。這些日子,還要考較地方縣令,這些都是會考到的東西。還有,如何評價官員,朝中體系……”

嶽妙君越聽越驚訝:“什麼?我……我要知道這些做什麼?”

“你與青雪、阿彤、二十三娘、小珍她們一道聽,興許日後,你會比她們領會得更妙呢!”

“什麼意思?”

“讓你們觀摩一下怎麼做丞相,只有我一個人做,有什麼趣兒?”

嶽妙君掩住了口,從未有人對她有這般的期待,包括她自己。

“不做丞相,算什麼鷹揚?”祝纓輕描淡寫地說,“我可也沒辦法推你上去,你連地方也沒任過呢,終究差著些。不過,該知道的知道一些、學一些,沒壞處。以後你要議政的,我可不能讓你議政的時候鬧些常識笑話,讓旁人以此為由讓你閉嘴。”

“我……”

祝纓道:“陛下身體不好,東宮還小。”

嶽妙君的心砰砰直跳,比得知鄭府提親的時候跳得更厲害:“我、我能行嗎?”

祝纓莫名其妙地看了她一眼:“你不行?”

“行的!”

祝纓歪歪嘴:“那不得了?走吧,去會館看看。青雪,人呢?”

一行人換了便服,坐車,到了會館附近下車,慢慢走過去。祝纓對嶽妙君講,如何與考生打交道,又說市井人生。嶽妙君並非不食人間煙火之人,不過她的煙火燒的柴炭也比別人家貴幾十倍,許多事情仍需祝纓講解。

鄭府裡,太夫人撂開手不管事兒,兒子兒媳反而樂意,祝府裡於是多了一位夫人。除了不能給她帶到朝上去,親自考驗官員,祝纓也拿些卷宗來給她,一些案件、文檔之類她也漸漸熟悉了。

祝纓見外客的時候,有些時候她在屏風後面,有些時候就與祝纓並坐——比如見顧同等人的時候。

藉機抑兼併是政事堂不須勾兌就有共識的,祝纓對顧同道:“給你調個新地方,給我好好幹。”

顧同終於得以升為刺史,感激涕零。又有一些南士,也拜入門下。祝纓都一一揀擇,顧同等人都算“老邁”了,她更留意“年輕”人。刺史再年輕,也都四、五十歲了。縣令中倒有年輕人,宦海浮沉,已經有了點風霜模樣。

嶽妙君不停地記著,好些與她讀書指點江山是真不一樣。鄭熹在世的時候,她也曾參與一些密謀,然而兩相對比,才知道自己仍是欠缺的。

這天,訪客告辭之後,嶽妙君從屏風後走出來,嘆息道:“怪道都嫌棄婦寺干政,誠然!只讀書而不通這些,還是不成的!深宅婦人,只憑隻言片語一些殘篇,一旦干預政事,錯得多、對得少啊!”

“不給機會學罷了,你也養鳥,翅子剪了,又或者關在籠子裡,鳥是飛不起來的。”祝纓說。

嶽妙君道:“只好盡撲騰了,能飛出籠子,最好。對了,有一件事……”

“嗯?”

“是一件人情,冷家有個女孩兒,父母疼愛,不忍外嫁,原本是想要她出家為女道士的。我想,她能不能出仕做官?”

祝纓感興趣地問:“是麼?”

“是。那又比做女道士強得多啦。女道士也是一種身份……”

除了各州,大理寺、刑部也設了女職,大理寺就是女評事、女司直各二——增設的。冷家求的是一個大理寺的評事之職。

嶽妙君道:“孩子我見過的,學問也很好,律法都熟的。你可以再考她一遍。大理事評事,不也是……明法科考完了任命,慢慢學的麼?”

祝纓道:“明天把她帶過來我看。真像你說得那麼好,只要考,也是能自己考上的。你看,天下識字的女人有多少?能通文墨的又有幾個?再讀過律法,更少。”

嶽妙君苦笑道:“家裡人太關心了,找到了我的門上,我無論如何也要說一說的。”

祝纓道:“我明白了。明天你帶她來吧。”

“好,我這就回去告訴她們。”

……

嶽妙君前腳走,劉昆後腳對著祝纓跪下了,祝纓道:“你幹什麼好事了?”

劉昆滿心淚水,一抬頭,愕然道:“啊?什麼?我什麼都沒幹呀!”

祝纓道:“那你跪什麼跪?”

“相公,聽夫人一說,我便想起十二孃了,但有轉圜餘地,還請您憐惜。”

祝纓沒讓她起來,而是問:“如果她沒有另一個人好呢?另一個也剛好也需要這個職位躲避婚配的呢?”

劉昆坐在了地上,回答不出來。

“不過,我確實可以同意冷家。冷雲,可也是我的老上司啊!”祝纓說。

劉昆知道,這事兒差不多算是成了。

“起來吧,明天還有事做呢,不過你不許先見這個人。”

“是。”

祝纓知道,姚、王、施等人對她的建議還在懵懂中,他們未必就是真的支持這個,也有可能不久後就反悔。反悔的理由都很現成,也絕對會有更多的人支持。想要維繫下去,就要有足夠的人從中獲益,並且願意去維護。

一個很簡單的辦法,就是讓現有的、有勢力的人染指其中。

冷家這些年雖然式微,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她甚至放棄了從安南調一些現成的女法官的想法,就為了讓此事能夠推行。

然而,次日祝纓回家還是晚了一些,讓這位冷姑娘多等了半個時辰——宮裡出事了。

齊王自被押解歸來之後,先是被交到大理寺獄裡暫時關押,如今他的事審完了,施季行把他交了出去。原是判的廢為庶人、流放,但是在臨走之前,太后忽然下令,讓他回宮見一眼生母再走。

哪知嚴歸不肯見他,將房門緊閉。齊王被押在門外跪著,也走不了。

兩下僵持住了。貴妃、皇帝都去“勸”嚴歸,嚴歸到底沒有出屋子,皇帝還給累著了。貴妃奉皇帝離開之後,齊王又被暫押回了大理寺獄,預備勸上個兩三回,三次不肯見,天家的寬容情面也就做夠了,可以送齊王上路了。

不料當天傍晚,嚴歸“自縊”死了。她不是罪人,還是先帝的妃嬪,品級還不低,所以國家得給她辦喪事。皇帝也因此下令,免了齊王流放外地,改為將他囚禁在他原本的王府裡。至於現在,還是要讓他哭個靈的。

事情肯定有蹊蹺,不過對外界而言,皇帝的面子有了,齊王之前為生母發過喪,親孃生氣也是常理之中。現在氣得上吊,倒也……還算合理吧。

不過,據被派去“警備”的祝彤的說法,齊王在外面哭著請母親原諒的時候,嚴歸正被幾個強壯的宦官按著,不讓她出去應聲。

祝纓道:“知道了,這件事不要對別人講。哪天齊王死了,你就更不要提這件事了。”

“是。”

嚴歸的喪事政事堂要略略過問,齊王的改判也需要與皇帝再商議一下——齊王府都被抄完了,現在根本不能住人。為了面子,多少得收拾出幾間像樣的屋子給他住。修新王府?祝纓是絕不同意的,只同意修仨院子,一個給齊王住,倆給看守住。

到這些忙完,才得以回府見一見冷姑娘。姑娘是由親孃、舅母和嶽妙君陪著來的。等得正心焦,祝纓回來的時候,她差點忘了之前打好的腹稿。

冷姑娘單名一個漪字,不是冷雲的後人,是他的侄孫女,二十上下,也確實到了婚配的年紀了。

見過禮,祝纓將她打量,問道:“做了評事之後,你有什麼打算?”

冷漪道:“自然是奉公守法,稟公辦案。”

祝纓笑了:“很好,是想做官的,不是想拿著個好看的頭銜當嫁妝的。”當年選女丞的事,她還記得呢。

“相公不考我嗎?”

“夫人考過了,我還考什麼?不過,你還是要進一回考場的。”

“是,我願意!正想一試身手!”

她的母親和舅母都很高興:“這下好了,可以一直在家裡了!”又都拜謝祝纓。

祝纓道:“我倒要謝謝你們,養出這麼好的女孩子呢。”

……——

有些事情,做之前覺得難,便縮頭不肯幹,真做了起來,反而發現沒那麼的困難。

譬如女官的地位問題,如何上朝站班之類。真要討論的時候才發現,祝纓早就把路都趟完了。也沒見有人敢把她趕出去。

“我六十年經營,三千鐵甲,四萬禁軍,難道是擺設?”祝纓笑著對嶽妙君說。

嶽妙君微愕。

祝纓笑得更高興了,如果有人敢算計她,那大家就都別幹了。

虧得上趕著找死的人還沒有出現,祝纓調了老上司的孫子做了京兆少尹,魯少尹固然知道這是官場上常有的事,但是為什麼是你呢?憑什麼是你呢?祝纓的上司不少,上司們的子孫也不少,故而還是領了一個女子的情。

拜一拜這位女性長輩,尊敬長輩,不丟人。何況這可真是一個好職位啊,頂頭上司落馬之後行動不便,許多事都放手給他,正是少尹發揮的好機會。

連在法曹之下增設一員女官,他都表示了支持。多大點兒事!與女性有關的案子本就少,通常是以受害者的形式出現的,而且很多時候都已經死了,不用她審。把她就這麼放著,也不礙什麼事兒。

日常相處,通常女官們會自成體系,不大與男官接觸。就擺那兒,也行。

江政是個在南方頗受祝纓毒害的地方做了十年官的人,更加過份的事他都見過了,看不順眼,也看習慣了。京兆的事,竟然推行得很順利。刺史們還沒離開,就已經看到了成果——似乎沒有那麼糟糕。

刺史們無可不可地陸續回了,人還沒走光的時候,又傳出了新的消息——齊王死了。

“鬱鬱而終”,他不認親孃,然而親孃一死,他反而抑鬱了,死於幽所。

皇帝沒有恢復他的爵位,想以庶人之禮下葬。丞相們又勸他一勸,還是以侯爵的禮儀給他葬了。也不必大臣們去弔唁,鴻臚寺就給他辦了。

皇帝的一件心腹大事去了,丞相又給他找事兒了——東宮真的得開蒙了,過年就七歲了。

皇帝便命以祝纓打頭,丞相們集體給太子當老師,再選幾個學士充實東宮。欽天監選個吉日,要在開春之後,正好準備一場比較正式的儀式。丞相又可以加一個頭銜了。

祝纓倒不在乎這個頭銜,她比較高興的是,王允直、施君雅等人包括劉昆的兄弟,都被踢出京去吃土了。任副職,頂頭上司也是她精心挑選的,連王叔亮、施季行都要承認,只要祝纓想做的事,想得比他們都周到。

上司是能幹而有威嚴的人,年紀都是五十來歲,經驗豐富,政績也好,治下甚至沒有發生過民亂。百姓生活尚可,尤其治小兔崽子很有一套,一定能讓他們吃到苦頭。

磨鍊嘛,如果上司太能幹,包辦一切把這些貨供起來當泥菩薩,那孩子能學到什麼?就得這樣!

選得妙!

王允直還不知道要去吃苦,他很捨不得祝府,雖然吃得差——這一條後來因為嶽妙君來了,也補全了——真能見識到不少東西,祝纓是從不吝嗇教身邊人的。

他走的時候,真心真意地落了幾滴淚,與施、劉都領了祝纓給的送別禮物,一步三回頭。

他們的空缺很快被填補,祝纓的府裡迎來了新的男男女女,年輕而有活力。拘束不到三天,就能與同僚說笑了。

這也與他們的出身有一點關係,祝纓新選的相府屬官,其中混了好些名門之後,尤其是女官。貧苦人家的女孩子,想要讀書讀到能夠通過正式的考試,光有天資還不行。祝纓的資質夠好了,只憑村裡私塾旁聽的學問想考試通過也是不可能的,還需要鄭熹給指點,有重點的讀書才行。

是以最後能夠選入的,也有祝纓故吏家族的女兒,也有前朝丞相的後人,最低也得是個家裡有百畝以上土地的人家。這其中還有兩個年紀略長的寡婦,一個有兒女、一個沒有兒女,出身都不算差。

因為選官是要有出身限制的,要報上父祖三代。如今考試身份這件事,大家都盯得死緊。

進入春季,大家都換上了輕薄的春衫,女孩子也捲起袖子,分門別類地處理著公文。她們雖然被選入了相府,有了官職,但是沒有任何做官的經驗。以祝纓的習慣,還是先當學徒,帶著她們的是嶽妙君。

這日休沐,嶽妙君也先回家了,祝纓坐在鞦韆上晃著兩隻腳,至午時,嶽妙君突然回來了:“快!隨我進宮!”

“怎麼了?”

嶽妙君附耳道:“陛下不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