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吃肉 作品

259. 踏實 我算知道什麼叫民為國本了。……

    祝纓俯下身子問“你是誰今年幾歲了”

    小孩子道“我是鈴鐺, 九歲了。”

    她的聲音又甜又脆的,也像是個小鈴鐺。缺吃少穿的小孩看上去會比實際年齡小一點,這個小女孩看起來有個六、七歲。她衣衫單薄又不合體, 藍布坎肩破破爛爛, 隨著她的動作能夠透過破爛的邊緣看到清晰的肋骨形狀。

    祝纓問“你是怎麼找到我的”

    鈴鐺道“寨子裡在傳,頭人很生氣, 我聽到了就跑了出來。”

    祝纓問她是哪個寨子的, 鈴鐺跳了起來指著前面說“就是那裡我家在那裡阿媽在那裡”

    祝纓又問小姑娘來時的寨子,小姑娘道“找到我阿媽, 我也帶你們去那裡。”

    祝纓伸手將她提到了自己的馬前,對隨從做了個手勢,讓他們小心行事。一個估且算是九歲的小女孩主動來帶路, 透出一點蹊蹺。祝纓一面慢慢地控著馬往前走, 一邊觀察周圍的地形, 就怕有人給她設了個陷阱。

    鈴鐺只會說奇霞語, 但是說話很清楚,她能夠比較完整地講出自己的來歷“我沒有阿爸, 和阿媽、哥哥一起過。頭人的妹妹嫁到那邊寨子裡生了個女兒,去年到寨子裡做客,就要我去。頭人就叫我過去了。前幾天聽他們說我哥哥死了,我想阿媽了。”

    祝纓默默地聽著, 奴隸身上發生這樣的事情太多了, 就像母羊產下了羊羔,主人要將羊羔送人, 也絕不會徵詢羊的意見。

    鈴鐺道“你們走岔路了,是那一條。”她將路指正。

    祝纓對她產生了一點興趣“你以前走過這條路”

    小女孩仰著頭看到祝纓一個下巴尖兒“沒走過,我一看就知道。”

    祝纓愈發地小心了, 附近的幾個寨子她都知道,小女孩不來自其中任何一個。她帶的路能準麼還是要等一個成年人來領路呢

    山裡的消息傳得也快也慢,慢是指長距離的傳播會慢,快是指鄰近的寨子還是互通消息的。小女孩能來,成年人也會找到她。

    祝纓走得很慢,鈴鐺有點著急,說“我指的路是對的”

    鈴鐺越這樣講,祝纓就越不會走快,她散出更多的哨探,又讓胡師姐警戒,同時命幾個喊話的人養養嗓子,一旦對陣就將她的話喊出去。

    走了大半天,路上一點風吹草動也沒有,鄰近了寨子前面忽然出現一隊人。兩下喊話,祝纓讓這邊說,是小寨那裡來報信的,迎來的人不疑有他,上前要問情況,走近了才發現不對,想跑已經晚了。胡師姐一枚彈子放倒第一個人,祝纓的連珠箭緊隨而至,隨從中的獵戶也各顯本事,最後是追擊,很快將一隊人消滅。

    之後祝纓才加快了進程,一氣奔到寨子前。這是一處中等的寨子,寨子裡隱約知道洞主在與人爭鬥,敵人已打過來了,寨門已關。

    祝纓讓人喊“快開門我們是逃出來的”

    裡面的人還要問他們的身份,祝纓想讓他們冒充藝甘家的人。寨子裡還不信“洞主沒來,你們怎麼來了”

    鈴鐺尖著聲音大喊“我回來了的是我我是東屋樹下的鈴鐺。”

    她走了不到兩年,寨子裡的人還認得她,寨門打開了。祝纓帶人突入她的隨從們一路喊著“殺洞主,去鎖鐐,有米吃。”“開倉放米”“說話算數”“你們挨打受罵,換個人難道會更差”“別為打你的人拼命。”“想想都是誰打你的。”

    這話說得也對,奴隸平日裡過得實在不怎麼樣。

    鈴鐺道“我、我阿媽”

    無論她怎麼喊,祝纓還是先幹自己的事情,命人控制了寨子,將寨主一家上枷、關押,然後才帶她去找她的母親。

    鈴鐺家住在寨子東邊一株大樹附近的一間門小棚屋裡,這裡附近都是這樣低矮的棚屋。每天清晨太陽出來的時候,寨子裡的雞必飛到樹上打鳴,將這些人叫醒。這裡住著整個寨子裡起得最早的人。

    鈴鐺一頭扎進屋裡,然後便是一聲大叫“阿媽”

    裡面沒有聲音。

    祝纓懷疑她母親已經死了,胡師姐執短刀護在祝纓的身前。兩個隨從上前撩開了門上的破簾子,這家甚至沒有門,彷彿也沒什麼可以偷的東西。簾子打開之後,亮光從外面透了進來,祝纓等了片刻,才在鈴鐺的抽泣聲中看清了裡面的清況。

    家徒四壁,地上一層乾草,一個極低矮的估且稱之為床鋪的長方形的臺子,上面鋪著草墊子,有一片破羊皮放在上面。床鋪上一個乾枯的女人,鋪邊一堆編了一半的竹籠子。鈴鐺抱著女人的腿“阿媽阿媽”

    女人的兩條腿有點不一樣,一條長、一條短,矮的那條沒有腳,用一塊布包著創口。

    祝纓低聲道“找個人來問問。”

    很快,附近屋子裡大膽一些的奴隸被揪了出來,他小心地動動脖子。他的枷剛被取下來,脖子、手腕上還有痕跡,他有點不適應,低聲說“有一天她哥哥出去放牛,牛回來了,人不見了。頭人說一定是逃了,就把他阿媽的一隻腳給砍了。”

    祝纓問道“她哥哥呢找到了嗎知道去哪兒了嗎”

    奴隸道“找到了,掉到山溝裡摔死了。不是逃的。”

    胡師姐因蘇喆的關係,聽懂了簡單的意思,磨了一磨牙。

    裡面的聲音變成了哭泣,祝纓道“去看看。”又讓剛才說話的奴隸去那邊樹下排隊,等著去倉裡領米。如果都擠到一起,秩序必然混亂,為彈壓就要使用暴力,這是極糟糕的。一開始就要定下條件,才能保證有序進行。

    那邊放米,這邊祝纓進了房裡,這麼長時間門女人還不動,恐怕不太妙。上前一看,所料不差,人眼睛已經閉上了,胡師姐上前試了試鼻息,對祝纓搖了搖頭。祝纓摸摸鈴鐺的頭,鈴鐺抖了一下,抬頭看著祝纓,孩子眼睛通紅。祝纓說“家裡還有別人嗎”

    鈴鐺搖了搖頭。

    祝纓向她伸出一隻手,鈴鐺看看手、看看人,將自己的手在身上用力擦了幾下,將細瘦的小手放到祝纓的手裡。

    祝纓將她拉了起來,說“你阿媽等到你了。”

    鈴鐺放聲大哭。

    祝纓道“先把你阿媽和你哥埋在一起吧。我叫兩個人幫你。”

    她不能久留,還要繼續處理寨子裡的事務,她帶來的人不少,但是幾乎沒有識字的,好在隨從裡有三個別業的“里正”,又有數名什伍長。勉強控制住了情況。

    祝纓道“傳我的令,凡我所到之處,廢除肉刑。死罪,殺,活罪,打、罰錢物。不加其他刑罰。”

    “是”

    祝纓將此處寨子安排妥當,將原本的奴隸釋放,她沒有將田地完全交給奴隸。而是“仿授田”給地收稅徵發。再指定一些長者暫時做管理。

    之前奴隸沒有自己的田地、作坊之類,幹活都是別人安排。突然放開,水利灌溉等未必知道要怎麼協調,需要指導。奴隸既沒有耕牛也沒有農具連個房子都沒有,十分薄弱,一旦完全分地,不用幾年大部分人將由於兼併再次失去土地。

    這是山下無數年的經驗證實了的事情。兼併是朝廷一直頭疼的。

    祝纓一股腦地將頭人等的土地算作自己的戰利品,奴隸卸去枷鎖,“長租”她的土地。這樣比較能夠保證一下他們的身份,使之不易再次因為債務淪為別人的奴隸。

    大部分奴隸、平民可以這樣安置。

    胡師姐又將鈴鐺帶回,鈴鐺如今也是個孤兒了。放到寨子裡,一個小姑娘恐怕不會過得特別的好。胡師姐一尋思,孤女容易受欺負,這麼大的小孩兒怎麼養活自己山下不說育嬰堂,就算糖坊也收學徒工,比把她放在寨子裡強。就順手捎了回來。

    小姑娘兩眼通紅,祝纓道“你以後要怎麼過”

    鈴鐺道“你帶我找到阿媽,就是我的主人了,我說話算數。”

    “我可以讓你留下來。你還願意跟我走嗎”

    鈴鐺點了點頭。

    “好吧,你就與我一同上路。胡娘子,給她洗洗,換身衣服。”

    祝纓派了兩個人幫她去收拾屋子。辦這些事的同時,就相續有奴隸來投奔,其中一個說“我們已將寨主殺了請您到我們那裡去。”

    祝纓當時不知道,這群人十分之坑,她一路騙人開門順風順水,終於也被人騙了一回。

    祝纓隨著這人到了他們的寨子,剛到寨子門前就覺得不妙怎麼看門的都醉醺醺的

    她十分警惕,所有隨從長刀出鞘,弓箭搭弦。

    進了寨子裡就更不對了,空氣裡一股煮肉和米飯的香氣。大旗杆上掛著幾個人,有穿著衣服的、有半裸的,看衣飾應該是原來的頭人。寨子裡的人跑過來與這引路人打招呼,以祝纓對整個瑛族的瞭解,這人穿得不倫不類。一個男人,身上裹著一件女式的綢衣,腳上明明是一雙絲履,卻又用刀戳了幾個洞。

    祝纓問道“這是在做什麼”

    那人笑道“您請,到大屋裡。”

    大屋也亂七八糟的,沒有成套的傢俱。

    原來,他們不但殺了寨主全家,放了血祭天,還自動地分了寨子裡的財物。寨子裡天天大米飯、寨主家的酒也喝了一大半、牲口也吃的吃、分的分。寨主家的東西誰搬的就算誰的,也有往寨主家女眷的床上打滾兒的,也有將人家洗臉的銅盆抱走的。開開心心樂了好幾天,然後不知道接下來要幹什麼了。

    他們既沒有文字,管理上也就混亂。寨主及管家等人世代管理,心裡能有個數,翻身的奴隸大多數不大識數。到分田地的時候爭來爭去誰也沒個準星,才想起來好像聽說有一個人就是專幹這個的趕緊去將祝纓找了來當寨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