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吃肉 作品

第195章 凡人

 年輕的使者在縣城內的驛館落腳, 祝纓要送他過去,使者道:“不敢不敢,還請祝大人安排好事務, 咱們儘早上路。”

 他是中書省的一個主事, 從八品, 並不敢在祝纓面前擺天使的架子。

 祝纓道:“要的。”幾步路的事兒, 縣城又不大,禮數得做足了。

 使者十分的謙虛,到了驛館之後再三致謝,又再三催促祝纓快些上路。見他這樣,祝纓也不敢再像上次進京那樣熬到收完了麥子再玩命趕路, 只得回到縣衙開始準備。

 她在縣衙裡接旨意, 縣衙上下都知道了, 這是一件大喜事!張仙姑和祝大自然也知道了,從五品!兩人面面相覷,高興得傻了, 都說不出話來,拍著巴掌又在家跳了一回舞。花姐和杜大姐抱在一起臉上都是笑!連莫主簿、童波等官吏, 侯五、曹昌等僕人也都“與有榮焉”。

 祝纓這邊和主事去驛館, 他們已在縣衙裡張羅開了,好好吃一頓是應該的, 還得給長官賀喜!禮物倉促間準備不來,一同行個禮、磕個頭也是應該的……

 祝纓回到縣衙,就見裡裡外外開始掃塵、擦桌子、清潔燈籠、換新燈籠。祝纓問道:“這是要幹什麼?”

 莫主簿道:“這是大喜事, 得好好慶賀一下。”

 祝纓道:“兩宮崩逝, 現在不是慶賀的時候。看使者的意思, 還要我早些進京。掃個塵, 我請大家吃酒就好,不要弄別的啦。”

 “那怎麼能叫大人破費呢?”莫主簿主意清楚,從五品,恐怕不能再當個縣令了吧?雖然不知道要高升到哪裡去,但是萬一回京做個什麼高官,咱也是在朝裡有人了!他極力奉承。又說要通知被派到思城縣的關丞這個好消息。

 祝纓道:“你給他去封信就是了,眼下要忙的是麥收和春耕。我在京裡,要是聽到這裡壞事的消息,可是要追究的。”

 莫主簿背上一寒,不敢再提慶祝的事了:“是是是。”

 祝纓道:“把他們叫過來,我有話說。”

 “是。”

 祝纓將縣衙裡的官吏都召集了過來,他們都是知道她要上京的人,按照慣例,長官離開衙署多數會佈置一下接下來的活計。心思活絡的人已經想:怕是要升了吧?不知道誰能跟著享福?哎,老封君和老封翁也要回了京了吧?怪捨不得的。

 另有一些人則在犯愁:這要高升了,也不知道新來個什麼樣的縣令,好不好伺候?來一汪縣令那樣的尚可,來一貪官酷吏,大家真要倒八輩子血黴了。朱大娘子走了,家裡人找誰看個病呢?

 都不太有心情聽接下來的話,又都裝著在認真聽,內心實則十分傷感。上司這個時候說的話,大家只要表現出惜別就好。

 祝纓卻在認真地安排:“我去去就回,你們該做的事不可懈怠!今年宿麥種得比去年多,一定要留意倉儲,再有,今年宿麥仍不計稅,但要他們將麥種如數歸還,要把好關。春耕不必等我回去,還舊去年的樣子。還有,耕牛……”

 她絮絮地將一些事情安排完,特意叮囑高閃等司法佐,在此期間一定要留意縣內的治安。

 接著又往思城縣發了一份大同小異的文書,讓關丞留意好思城縣的事務。

 接下來才是去後衙與父母商議回京的事情,祝纓的想法,父母出來好幾年了,南方潮溼,對老年人不是太好,這幾年就該設法讓二人去個乾爽一點的地方,比如京城,居住養老的。這一次不像她上回那麼趕,她計劃再帶些橘子之類的土產進京,路上走得不會太快,應該可以帶上父母家眷。

 張仙姑道:“京城啊,我還怪想的呢?”

 祝大也想起來京城的繁華了,說:“咱們去!”

 張仙姑道:“你回來,咱們就再跟你回來,你要不回來了,你去哪兒,咱們就去哪兒,一家人總得在一塊兒。”

 花姐不放心二老長途跋涉,也要跟隨。杜大姐自然也是同去。祁泰父女倆卻走不開,祁泰現在還得幫著算賬。什麼麥收、春耕,尤其是耕牛租借的事兒,這個事兒小縣城的賬房就算能算得清,也不太能服眾,還得祝纓出個人。侯五要做護衛,曹昌是京城人。

 最後這些人都走了,錘子、石頭就放養了。張仙姑有點不捨得:“他們倆怎麼辦呢?”

 兩個孩子依偎在一起,沉默地站著,安靜地等待自己的命運。

 祝纓道:“一起吧。”

 兩人露出了笑容來,錘子道:“我們倆能走路,不會礙事的。跟得上的。”

 祝纓道:“那就這樣。對了,去問問小江,她們願不願意也回京看一看。衙門裡有翠香,仵作的事兒也能應付一下。”

 顧同扒著門框,又怯又急地問了一句:“老師,您這是要……不回來了麼?”

 祝纓道:“瞎猜什麼?我的事兒還沒幹完呢,什麼不回來?”

 顧同道:“那我侍奉老師進京!”如果老師不同意,他就跟家裡說要跟著去吏部補官,從家裡騙一筆盤纏,跟著進京。至於補什麼官,開什麼玩笑?從九品能幹啥?當然是得跟著老師再多學點東西了!

 祝纓道:“行。”

 “呃?”

 “不願意?”

 “願意的!願意的!”

 祝纓道:“那就這麼定了,收拾收拾,咱們回京看看。”她沒帶多少大件的傢什來,在這兒也不置辦那樣的,就算老兩口要回京定居了,箱籠也不多。攜帶的更多的是一些要往京裡送的特產之類。

 她又給山上送信,告訴蘇鳴鸞自己會親自進京,設法將她的事情敲定。蘇鳴鸞那裡又馬上送來一些山中物產。

 縣衙收拾行李瞞不了人,縣城裡都知道祝纓“升了官”,百姓六神無主,鄉紳也是心裡沒底。顧翁倒安穩,給了孫子一大筆錢心裡就平靜了。其他人時不時往縣衙裡來打探消息,說著說著就哭了,也有百姓到縣衙探頭探腦,怯生生地問:“大人不會不要我們了吧?”

 百姓比鄉紳更想哭,祝纓來了之後,他們才敢有事兒往縣衙裡告狀。才吃上幾天飽飯呢?這就要走了?

 年輕的主事第二天就到縣衙裡來催促,見祝纓這裡正在裝箱,又假裝只是散步,站了一會兒就回驛館裡睡覺了。

 祝纓每天要接待幾十個過來哭她的人,有貧有富、有老有少,少的還好,不理就行。老的哭死在她這兒就很難收場了。她耐著性子對他們說:“朝廷不會不管大家的,我也不會不管大家的,你們看,我只是品級升了,現在還是縣令呢。”

 有的人好哄,有的人就不好哄,當然也有不用哄的。項大郎帶人挑著兩擔子的財物到了後衙,打著給自己弟弟妹妹送鋪蓋的旗號。祝纓這回上京,又帶了物產,就得多帶幾個衙役,項樂、項安也跟著走。

 結果項大郎到了後衙當地一跪,雙手將禮單奉上。祝纓道:“這是做什麼?項安!”

 項大郎道:“不干她的事,是為小人的事。先父又不止生了他們兩個,小人豈是不記父仇的人,不過上有老母要養活,下有幼子要承嗣,不得已才忍氣吞聲。真能報仇,誰不願意?大人幫我們報了父仇,我們不能光嘴上說感激。”

 他是福祿縣比較大的商人,正在發家中,考慮到了祝纓是要出遠門,送的都是便於攜帶的金銀與一些珍珠之類。

 祝纓道:“緝兇本來是我的職責,做得晚了已是我失職,謝什麼?”

 項大郎叩頭道:“怎麼會晚?如今已是感激不盡。大人這麼講,小人無地自容。”

 項安也跪下來請她收下,祝纓道:“你家的買賣才做起來,正是用錢的時候,拿回去。”她使了個眼色,侯五就上前把項大郎“客客氣氣”地請了出去。

 項大郎想了一下,去前面找了弟弟:“大人不收,你們跟隨大人上京,你帶著。有什麼花用,你靈醒著點兒。”

 項樂道:“不消大哥囑咐,我理會得。必會辦得妥妥貼貼。”

 項大郎又說:“都說大人要升走了,一個個哭得……我這心裡也……你和三娘,這回上京去,萬一大人另有地方去,你們留些盤費好生回來。對了,順便看看這趟路有什麼買賣好做。”

 項樂哭笑不得:“你怎麼還想這個?”

 “廢話,一家子都靠這個吃飯呢。還有三娘,一個姑娘家,我看大人是個正人君子,接下來會來個什麼東西就不好說啦,她們粗黑傻笨的在衙門裡當差就罷了,年輕又周正的姑娘,會有人說嘴。你們……”

 項安從後衙追著他們出來,聽到了最後幾句話,道:“你們這在說什麼?咱們不是說好的麼?咱們從來追隨的就是大人,也不是什麼衙門縣令。要不,我自家跑買賣,一趟不比這衙門裡的典獄一年賺得多?誰個必得捆死在這裡了?”

 項大郎看站在衙門外面說話不好,道:“好好好,先這樣、先這樣。你們先跟著大人上京一回,探探路、探探路啊,錢你們帶上。咱們自家要趟路不也得花盤纏麼?還不安生!跟著大人走,娘也能放心。”

 兄妹倆將大哥送來的金銀也放到自己的包袱裡,一人分了一半帶好。

 一切收拾好,已是五天後了,年輕的使者終於鬆了一口氣:“可算好了!咱們趕路怕是要快著些了呢。”

 祝纓道:“有限期嗎?”如果有有限,她就再減些行李。

 使者道:“還是老樣子,不過據下官想,是越早越好的。”

 “也好。”

 一行人即日啟程,縣城百姓扶老攜幼,送他們出城,有些人看到祝大和張仙姑都坐在車上,不由哭道:“恐怕是不回來了。”一句話說得人心惶惶,一片哭聲。有激動的人上來攔著馬不想讓祝纓走。旁邊的人哭著勸道:“不要攔著大人的路才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