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吃肉 作品

第190章 天使

 姜植和藍德都沒有動。

 祝纓重複了一遍, 姜植匆匆再瞥一眼黃十二郎的無頭屍身,點點頭。他看藍德還沒回過神,也喚了藍德一聲, 藍德如夢初醒般地:“哦!哦!回去!回去說話。”

 砍頭, 他二人看著還不怕,祝纓將黃家老宅拆得一根不剩就出乎意料了,而最讓二人想不到的,是百姓的恨意。或者說想到了恨, 沒想到表現出來會這麼的強烈。姜植也讀書, 藍德也識字,也知道史上某些奸角被處刑後百姓分食其肉之類的描述,但那只是文字。京城還是斯文的,多少年沒有出過這樣的事情了,兩人壓根就沒見過。

 他們的心裡都有一絲震撼。

 姜植不動聲色,看一眼祝纓,心道:祝三郎是個可靠的人。

 藍德悄悄撫了一下胸口,偷偷看一眼祝纓,心道:這是個狠角色哩。

 都覺得祝纓做事穩妥可靠,尤其是藍德,還想如何能讓皇帝憤怒的心得到滿足,這屋子一拆,藍德滿肚子都是:這怎麼不是我想出來的呢?!!!

 他只想到,比如把黃十二郎家成年男丁都殺了、全家流放、抄家、把黃十二郎他爹墳刨了,之類的。那些跟這個一比,就未免太過“俗套”了。

 藍德恨不能敲一敲自己的腦袋。

 祝纓隨口說了幾句:“將磚石木料碼好, 我有用。”“死都死了, 尋口棺材給他埋了吧。”“把那個地牢、水牢都給我填平了, 別叫小孩子掉進去找不著。”

 藍德好奇地問道:“祝大人還要蓋房子?”

 “啊,一年兩季莊稼,肥力不夠撐不動,還得積肥,蓋個積蓄的池子挺好的。”

 祝纓隨口一說,藍德的心裡又滿滿的全是悔:我怎麼又沒想到呢?

 姜植對祝纓道:“積肥?”

 祝纓道:“嗯,之前也有計劃了,這些磚木還不夠的,唉,還得另貼些呢。”她滿是公事公辦的口氣,黃十二郎的一頁已然掀過,現在討論的是莊稼施肥的問題了。肥很難得的!特別重要!肥力跟不上,就容易出現稻、麥兩季同時減產,加季加起來堪堪比只種一季,算上人工還要倒欠的情況。

 無論是綠肥還是糞肥,都還挺緊俏的。田邊砌點池子,或者路邊砌點茅房,挺好的。就怕到時候搶肥打起來,也挺頭疼的。

 祝纓的計劃裡早有推動積肥這一項,以前農夫們也有積肥,不過沒個人統籌安排一下,效果總是不佳的。還有種桔樹,也是要積肥的。

 現在遇到了趁手的材料,廢物利用一下,祝纓認為這樣挺節約的,不浪費東西就是積德。

 藍德和姜植此時都不確定她這麼說是真是假,姜植心道:如此一來,再提及黃某人就不是良田廣廈、威風赫赫,而是真“遺臭”。黃氏後人或有飛黃騰達者,也再難覓祖先之跡了。

 藍德不自覺地咬了咬拇指尖,心道:這案子他已辦成這樣,我要如何才好做些事情顯出我來?

 祝纓舉起手來一招,隨從們開始拆掉方才的高臺,準備坐騎等擁簇著三人回縣城去。

 這個地方已然如此,用來招待這二人未免簡陋了些,急著辦案的時候他們二人沒空計較,案子辦完了再不給招待得舒服點兒,姜植還好解釋,就怕藍德不聽解釋回去亂說一氣。

 祝纓道:“這兩天辦案太急,有疏忽處還望見諒呀。回到縣城二位就可以好好歇一歇了。我已將二位到來的事情告知本州的冷刺史,這件案子本是他讓我暫管的。”

 姜植又看了她一眼,心道:冷雲是個什麼人咱們能不知道嗎?他在大理寺就是個活菩薩,不幹什麼正經事兒的。

 藍德有點小得意,有點想笑,又忍了:“那咱們就等……不不不,怎麼敢讓刺史大人跑過來見咱們呢?”

 祝纓道:“那先回縣城再說?”

 藍德道:“好。”

 姜植問道:“如果黃十二是明正典刑了,主犯都死了,案子還怎麼結?底下的人都推到主犯身上,下面的案子還怎麼審?然而陛下、政事堂又要你仔細辦案,不容有失呀!”他說著看了藍德一眼。

 藍德也吸了一口氣,又揚著脖子說:“反正陛下要誅黃十二,咱們的差使也就完了大半了!祝大人,陛下只要我觀摩的。”對祝纓說話的時候,他不自覺地放低了聲音,語速也緩了一點。

 祝纓仍是重複了那一句話:“回縣城再說。”

 途中要經過兩座驛站,祝纓計劃在第一座驛站裡就休息一晚,第二天再趕回去,中午在第二座驛站裡吃個飯,下午前趕到,回到縣城就又可以休息了。她將安排告訴了二人,二人都認為很好。姜植道:“不愧是你。”

 休息的時候,藍德洗沐一新,倚在榻上喚個小宦官給他捶腿,問:“姜大人和祝大人呢?”

 另一個小宦官道:“在那邊亭子裡下棋呢。”

 藍德道:“讀書人的習性,真是不好。”居然是下棋,不是搖骰子,忒裝模作樣了!

 ——————————

 姜植也有些乏,但是不想表現得懶散,一邊隨手落子,一邊說:“老了,精力大不如前了。”

 祝纓道:“我可不愛聽這話。你正當壯年,比我大不了幾歲,要是現在就說老了,過兩年我豈不是也老了。我可不認。”她沒怎麼認真學過下棋,就是“會下”,閒時也不打棋譜,跟姜植也是胡亂下的。

 姜植笑了,神情輕鬆了一些:“案子的後續你可有眉目了?藍德想殺黃十二全為討好陛下,殺完人之後的爛攤子他是不會管的。再者,陛下很在意‘私設公堂’這件事,你接下來要怎麼處置?你可要留神物議,落下酷吏的名聲就不好了。”

 祝纓道:“凡告狀的,卷宗都已梳理完畢,該審的該取證的也都有了,並不會誤了案子。也不至於誤了秋收。連同宿麥,冷大人前番過來巡視就是為的宿麥的事兒。正事都不至於耽誤。是不是酷吏,見仁見智吧。姜兄,鄭大人一向可好?近來少聽到他的消息了。”

 “你到此時才問,我還以為你不問了呢!”

 “他要有急事囑咐,不用我問你也會找機會先說了。既然你沒講,就是不太急。我頂好是不要問,先將陛下的意思給辦了,免得著了痕跡,害鄭大人一起挨訓。我離得遠,不過是看文書,鄭大人可是天天在宮裡,舅舅訓外甥,還是當面,嘖。”

 姜植又下一子:“說不過你。我回去以後大概就要離開御史臺了。鄭奕也要有外任了,大概只有邵書新、溫嶽還在皇城之內了。”

 祝纓道:“這麼些年了,你們也確實該動一動了,早動比晚動好。你會去哪裡?”

 姜植道:“宛州別駕。”

 祝纓想了一下,道:“恭喜。”

 “喜從何來?”

 “升了。”

 姜植搖搖頭,又下一子,道:“冷刺史還好?”

 “他開始摸著門兒了,一個人有一個人的辦法,他能找著自己的辦法就好。便是姜兄也是如此,地方上也有地方上的好處,在地方上幹幾年,再看地方上的事情會變得很有趣。”

 姜植笑笑:“那我就信了你吧。今天百姓這般,我是沒想到啊。有這麼大的怨恨,竟然沒人告上官府嗎?縣衙行事不端就罷了,州、府都沒有管的?”

 “他們不知道,不知道私設公堂是大罪,不知道可以自己到衙門報戶籍,”祝纓說,“反正是都是繳租、服役,給朝廷繳也是繳、給豪強繳也是繳。他們起初是因為朝廷興兵賦役重而逃亡,落到了豪強的手裡,時日久了,哪怕朝廷已減了租賦,他們到哪裡知道呢?直到被豪強盤剝得活不下去,再逃往別處。怎麼辦戶籍?不懂。連縣城都很少去,一輩子不出縣境的大有人在,戶籍於他們有什麼用呢?”

 “讀書出仕……”

 祝纓笑了:“倉廩實而知禮節,都要餓死了,還有功夫讀書吶?讀書也是要有錢供養的。窮人家裡,除了天資極高者,讀書是極不划算的。又不用出仕,你說的那些對窮人是統統沒用的。就算租賦一樣、服役一樣,給豪強做莊客,就在莊上幹活,給朝廷服役,一竿子給你支到三千里外守邊去。僥倖不死在外頭,回家一看早死絕了。朝廷,是在和組成朝廷的人,搶人搶地。”

 就像她,連個戶籍都沒有還不是當了十幾年的神棍,日子照過、飯照吃。她是耳朵靈的,想開個小茶寮,才知道有個自報戶籍的事兒。她爹孃幾十年了,神棍不也當得挺好的麼?戶籍,那是什麼?能吃麼?要是有戶籍,祝大這樣的外來戶徵發一準兒先找上他,然後,就沒有“日後”二字了。

 姜植驚歎一回:“還有這些門道?”

 祝纓又落下一子:“比如說打官司,只有在籍的百姓才好打官司是不是?百姓平日裡也不好訴訟的。這你是知道的。”

 姜植點頭,這個就不用細說了,就說黃十二郎的案子吧,幾十年了,也不見有人告得贏黃家。

 “隱戶難啊!”祝纓說,“所以朝廷也不追究他們是怎麼跑,能清查出來就行。”

 “南府隱戶也太多了。”

 “已經好多了。整個南府、連同儀陽府等附近幾個府,都是當年獠人之亂的地方,亂七八糟的。平息之後戶籍數目之類就不太準了,當年據說籍簿都被放火燒了。選上的官兒,也有不愛過來的,也有來了病死的,南府多少年沒有知府了。怎麼幹活呢?不說這個了,鄭大人究竟有沒有話?”

 姜植道:“沒有,讓我來看看你,與你聊上一聊。說你雖年輕,在地方上比我有經驗。”

 祝纓道:“他對咱們是很好了。一個地方一個風俗,宛州轄下無府,直管幾個縣,每縣人口卻比我這兒多多了。你這麼聰明的人,必不會膠柱鼓瑟的。”

 “仍是受益良多呀!”

 兩人又聊一會兒,祝纓見姜植也有倦意了,一看棋盤:“嚯!”她不怎麼會下棋,姜植卻是文士諸般技藝都不錯的,眼見她這盤要不妙,她說:“不玩兒了,你也累了,咱們吃飯去吧!”

 姜植笑著把手裡的棋子往罐子裡一扔:“好,吃飯。”

 ——————————

 用過了飯,姜植也休息了,祝纓又處理了一回雜務。她現在有著皇帝、政事堂的兩道文書,所有的授權都全了,可以放開了幹了。她又給冷雲去了一份文書,將後補的兩道文書的事情告知了冷雲,並且告訴冷雲——兩位天使都還在思城縣,要如何做,請速決斷。

 繼而寫計劃,準備兌現給苦主的賠償。

 她終於可以正式處置黃十二郎的財產了。以前在大理寺的時候,抄家她得設法從中折取一部分來。現在抄這個家,她得非常的小心,黃十二郎家產頗豐,但經不起太用力的花。

 除了苦主的賠償。給各級辦案官吏的補貼是必須發放到位的,又有用了士卒的補貼。按照朝廷的規定,凡出了所屬轄區辦差的,每日都有些食宿料草的補貼。只不過能到手多少既要看上官的人品,也要看上官手裡有多少錢。

 還有冷雲出行多停留的這段時間的費用,也都折算到這裡面。州、府的衙役她也曾借用了一段時間,他們的錢已發了,也要從這裡面扣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