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3章 奔波
多了一百貫, 祝纓也就大方了起來,將一些原本要送給別人的禮物也打包送給鄭熹。
時隔兩年,她進鄭府還是個“不用等”的待遇。門上僕人看到了她都笑著問:“三郎回來啦?”言語之間的親切與兩年前也沒什麼差別。
祝纓也笑著與他們點頭:“鄭大人現在有客人麼?”
鄭府管事道:“你來了, 還管什麼客人?”
祝纓道:“你這話一說我有點害怕了。”京城貴人何其多?
鄭府管事接了她的禮物單子, 再讓人從曹昌手裡接禮物,自己則恭恭敬敬給祝纓送到鄭熹的書房裡去。
鄭府的一切也都沒怎麼大變。這樣的興盛人家每隔一陣兒就會換掉壞了的瓦片、地磚,重新油漆門窗等等,如果剛好趕上了流行,修葺的時候也會給某個部分換個時興樣式。一些地方留下了修補的痕跡。花木也都修剪得很整齊,地上不見雜草。
親眼看到這些, 祝纓也放下心來。鄭府如果遇到了麻煩,她也不免要分心的。
小廝給她將竹簾撩起, 鄭熹的書房已開始點燈,陸超對她擠擠眼, 示意鄭熹心情還可以。
鄭熹打量著祝纓, 待她叉手行禮之後說:“坐。”
祝纓坐下了, 接過了陸超遞來的茶, 道:“大人, 為什麼讓金良攔著我呀?”
鄭熹道:“身上有公事官司, 四處亂逛像什麼話?”
“那也不是我的官司呀——蘇匡怎麼犯起昏來了?沒牽連到您吧?”
“我有什麼好牽連的?”他到底有點惱了,輕輕罵了一句, “那個混賬東西!眼皮子淺,膽子倒大!投了閹宦還想要我保他嗎?”
祝纓問道:“老左不會有事兒吧?那……裴少卿?”
鄭熹道:“這難道不是情理之中的麼?無論安排得多麼仔細,我在不在大理寺終究是不一樣的。他們要是有你一半兒的能幹興許還能支撐一陣兒,否則, 但凡來個精明的主官, 他們就熬不了太久。左丞算聰明的, 知道貓著不動。”
“斂翼待時。”祝纓說。
“是啊——”鄭熹拖長了調子感慨。
祝纓道:“您別這樣,怪嚇人的。都不像您了。”
鄭熹斜睨了她一眼,道:“你倒還沒變。”
祝纓道:“我覺得我這樣就挺好的,沒打算變。”
鄭熹終於笑了起來:“也就是你!說說,你都幹了什麼好事了?我隱約聽說你還種了麥子了?”
祝纓道:“您要聽說了就不是隱約的,去年試種了一年,別的都有各種不合適,只有宿麥今年春耕前才將將收割。沒開鐮就收到了公文叫我回京解釋案子,虧得日子靠得近,我多等了幾天等收完曬完了帶著上路,尋思著真要找我的麻煩,這個興許能當個護身符來使。”
鄭熹道:“就你機靈!這話倒是說對了,這能算是你的護身符。不過也要記住一點——護身符也不是什麼事兒都能護著的。你已開了頭,就算拿下了你問罪別人就不會去種麥子非得等著你了?效用有限,你要謹慎!”
一盆冷水潑下,祝纓沒有受到打擊的樣子,她仍然很平靜地說:“是。”
鄭熹道:“不要不當一回事!古往今來多少名臣賢相,他們乾的政績哪個不如你呢?當時身敗名裂的也不在少數,一朝身死家敗,千百年後倒是有人再提起他們、請進賢良祠裡供著了,有什麼用?商鞅不如你?吳起不如你?嘖嘖,你要慎重!”
祝纓道:“是。”
“就是對政事堂也不要就掏心掏肺了,他們的心裡不算他們自己第一重的還得是江山社稷、是兩宮,是禮法體統。
他們前幾年一口氣放出許多年輕官員出去,根本就是廣撒網。經過一場年輕時期的歷練,能磨鍊出來的日後必有作為。至於誰能出頭,他們倒不是很在乎,凡事都是有損耗的,為國儲材也是這樣。
誰能冒頭他們就拉扯一下,談不上必得內定哪個人是一路坦途。你能幹又肯幹,腦袋自己冒出來了,他們才能看得到你。你不能幹,也就這麼埋沒下去了。
你有犯法之事,又或者牽涉到什麼案子裡去,指望他們一力死保著你?你就不要想這樣的好事了。你自己行事要謹慎!”
“是。”祝纓心裡抽氣,很少見鄭熹這麼激動得長篇大論的樣子,一會兒功夫他就說了三個慎重、謹慎了。
鄭熹說了一長串,他在外面憋得狠了,長篇大論就只好衝“自己人”了。說了很久之後,他也意識到自己失態了,坐回椅子上,自嘲地笑笑:“光說你,我自己也未必就辦得到呢。”
祝纓問道:“可是遇到什麼事了麼?”
“沒事。”鄭熹說。他自己發洩了一通積鬱的情緒之後,語氣又變得和緩而穩定了,問祝纓在福祿縣都幹了什麼,有什麼難處之類。
祝纓道:“都還勉強應付得來。只要別總把我薅回來解釋就好了,一來一回小半年就沒了,怪耽誤事兒的。”
鄭熹道:“回來一趟是好事,離天子越遠,越容易為人所趁。唉,就算近了,又能好到哪裡去呢?心遠了,一樣是遠的。”
祝纓道:“要是不能說,您就別說。”
“呸!”鄭熹笑罵一句,“什麼不能說的?我估摸著你在京城轉兩圈兒就都能打聽得到了,陛下愛魯王,東宮是常會受到些刁難。斂翼待時嘛!”
祝纓就不再多打聽,也不再多說什麼天子父子的話了,這方面她以前沒怎麼接觸過,現在又不在跟前,信息不全,貿然開口十有八、九得說錯。她說:“那咱們就斂翼待時。”
鄭熹點點頭,又說她:“你不是個愛搜刮的人,怎麼過年送了那麼些個東西來?好好做官,好好做事,就像種麥子這樣的事你做一做就好。”
祝纓道:“不會耽誤了正事了。我要真有毛病,魯刺史頭一個饒不了我。”
“他怎麼回事?”
“瞅著跟要降伏人似的。”
“嗤——”鄭熹嘲笑了一聲,“不用管他,他已過去有幾年了,也該調走了。”
祝纓趁機說:“我上了個奏本請求再任一任,已經批下來了。”
鄭熹挑眉看向她,祝纓道:“您又不讓先來見,又讓金大告訴我段嬰回來了。我就只好隨機應變了。他愛回就回,我不回。”
鄭熹笑不可遏:“你可真是姓段的剋星了。”
收了笑,鄭熹道:“很好。該拜訪的人都拜訪一下,大大方方的,你是朝廷官員,有自己的交際,不要避諱。欲蓋彌彰就沒意思了。”
“是。”
祝纓又提出要感謝鄭侯給弄了佩刀,還問拜訪嶽桓道謝的時候需要注意什麼。她沒好提要感謝一下鄭熹的妻子,“求見夫人”多少有點不太妥當。
鄭熹道:“該怎麼見就怎麼見。”
祝纓見他已冷靜了下來,心裡鬆了一口氣,心道:京城現在果然是個風起雲湧的地方,走!趕緊走!
兩人又閒聊了兩句,祝纓就起身告辭了:“不敢犯宵禁,明天還得去回話。”
鄭熹問道:“回什麼話?”
祝纓道:“討點麥種回去種,之前都是我自己弄的,不多。現在要推廣,朝廷不能不給我本錢。”
鄭熹失笑:“去吧,好好幹!”
——————————
祝纓從鄭府裡出來,心裡有點感慨。想她初見鄭熹時,此人是何等的少年得意,又是何等的沉著穩重。
升斗小民為爭一文一分起早貪黑,小官小吏為升一階營營苟苟,王侯將相捲入天家爭鬥照樣坐立難安。大浪之前,王侯將相也不過如此。實在沒必要為這些人的“高貴氣度”心折,穩得住不過是因為“輸得起”,等到代價太大輸不起的時候,照樣是難沉不住氣的。
只是這種心情眼下卻無人訴說。
突然之間,她很想花姐,很想父母。
曹昌已在門口等著了,見狀忙牽了馬過來:“大人。”
祝纓道:“走,咱們回家。”
回到家裡,她又在心裡將事情過了一遍,蘇匡是徹底不用管了,左丞也不用她多管。她管好自己就行了。
於是,她又打開一疊空白的紙,慢慢地寫了起來。
她還是到了點兒就睡,第二天照樣起床。這一天她還得到皇城裡去,不過不用有人接送了,兩件官司與她有關的部分已經結了,她也拿到了臨時的門籍,只要自己掐著點兒去政事堂裡跟王雲鶴報到就行。
王雲鶴得上早朝,她就算著差不多了的時候再往皇城去。在皇城門口又遇到再次輪值的李校尉,跟他約了過幾天一起吃個便飯。
她將這次回京需要的應酬分為幾類,需要親自登門的、可以派人送帖子送禮的、聚在一起吃個飯的,各有不同。李校尉在“舊熟人吃飯”一類裡。
李校尉痛快地答了。
她自己一個人進皇城,自己走到了政事堂,看樣子王雲鶴和施鯤都還沒回來。她抬頭看看天,覺得時辰應該差不多了。藍良志抱著一疊奏本從她身邊經過,道:“祝大人?怎麼站在這裡了?來來來,我帶你去個好地方。”
他將祝纓帶到他們的值房裡坐著,將值房的門打開:“喏,只要相公回來,咱們從這兒就能看到,你只管坐著。”
祝纓笑道:“多謝。”
藍良志抱著那疊奏本往上面送去做準備了,祝纓隨後也從值房裡出來了。在屋簷下站不一會兒,就有人跑過來說:“相公們回來了!”
祝纓順勢走到一邊等著。
王、施二人路過她的時候說了一聲:“你來了?進來吧!”
二人特意多看了她一眼,見她依舊一身六品的青綠服色,輕輕點了點頭。
進了政事堂內再往右一拐,就是幾張書案,王、施二人隨手指著輿圖又問了祝纓一些問題,譬如田畝數、一畝地種子與收穫比之類,王雲鶴又問了祝纓的意見:“太熱的地方宿麥也不好種?”
祝纓道:“是。要看品種。有的旋麥倒是能種,又與稻子重了季節。下官試過了,又想了一下,還是得稻麥兩季更穩妥。”
王雲鶴道:“把冼敬叫來。”
冼敬是王雲鶴的學生,之前外放的那一個,當時王雲鶴還是京兆尹。幾年過去了,王雲鶴做了丞相,冼敬現在是做的戶部侍郎。
王雲鶴指著祝纓對冼敬道:“他的事兒就交給你啦。”然後又告訴祝纓,福祿縣種麥子這事兒的細節她得跟冼敬去商量。商量完了給政事堂拿出一個方案來,政事堂審核過了之後再交給皇帝批准。皇帝批完了,下旨,通過,祝纓就能去領麥種然後回去了。
祝纓和冼敬都無異議,冼敬道:“二位相公要是沒有其他的吩咐,下官就帶他去戶部詳定了。”
王雲鶴道:“去吧。”
祝纓又跟著冼敬出了政事堂,出了門兒,冼敬也放鬆了一點,笑道:“昔年一別,不想小友已成棟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