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吃肉 作品

第150章 漸進

    


    天上飄著雨,祝纓在縣衙屋簷下看雨的時候接到了蘇媛的名帖。

    驛館的驛丞陪同蘇媛的隨從將名帖送了過來。

    祝纓已從趙蘇那裡知道了這件事,她並不驚訝,示意他們到簷下避雨。名帖沾了雨水的潮氣入手有點軟,打來看依舊是趙蘇代寫的筆跡。

    “樹兄”道:“小妹回了洞主,洞主答應了交換奴隸。”

    祝纓微笑道:“那便好,有勞蘇娘子跑這一趟啦。我當親自去拜見蘇娘子,再商談細節。”

    “樹兄”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祝纓道:“你有話不妨直言。”

    “樹兄”心道:交換什麼奴隸?你不知道小妹花費了多少力氣得罪多少人。

    他搖搖頭:“沒有,縣令有話同小妹講吧。”

    祝纓道:“好。”也讓小吳拿著帖子去見蘇媛,表示自己第二天會去驛館見蘇媛。

    她已與鄉紳們聊過了,她以市價從鄉紳們的手裡換取獠人奴婢,如果有已在鄉紳家裡時間很久、已然“歸化”的奴婢,自己不願意離開,她也不強行將人帶走。只要這些奴婢與其家人見一面,再做決定。當然,很多時候這些奴婢的家人可能也找不到了。因為“獠人”數部語言也多,現在交易的只是奇霞一部裡的阿蘇家。

    蘇媛手裡的奴隸,有多少她都盡力去換,這個價格就不是山下的“市價”了。

    第二天,祝纓帶上祁泰、關丞等人到了驛館。驛館裡還算清淨,蘇媛此次沒有帶大隊的奴隸過來,須得先商議好了,然後還是照著租牛、還牛的程序,雙方在交界處交換。並非一句“交換”須臾就能辦好的。且要統計數目、辨清來歷之類,奇霞族沒有文字,這項工就更繁複了。

    小吳在身後撐起了碩大的暗*的桐油傘,蘇媛的目光在油傘上,只見傘面彎弧雨水順著傘骨的尖角落成一串。祝纓看蘇媛,只見這個姑娘依舊精神十足,心裡也覺得她是個能頂事的人。

    進了屋裡,兩人對坐,祝纓先說:“蘇娘子遠道而來,辛苦了。”

    蘇媛道:“也不苦。我就不跟縣令多說沒用的話啦——我們願意交換,交換的條件要變一變。”

    祝纓好聲好氣地問道:“怎麼變?”

    蘇媛道:“我不知道你們手上有多少奴隸,應該沒有我們的多。多出來的你還要不要?”

    祝纓毫不猶豫地說:“我都要!”

    蘇媛道:“那得用別的東西來換,我也不要人。我也答應你,不再掠你縣裡的人。”

    祝纓道:“要換什麼?”

    蘇媛道:“鹽鐵米最好,可你們說不能多換,那就換點兒別的吧。”她顯然是有備而來,列出來的單子很細,多是些需要百工技巧的,以及有一部分奢侈品。她說:“凡單子上的,只要你有、只要能換的,都行。”

    祝纓接過單子看了,上面也有金珠玉貝、漆器、琉璃,也有瓷器——瓷器還指明瞭器物的類型,譬如酒器、餐具等等。也有木製農具,比如耬車木犁之類。祝纓指著這一類說:“你要這個做甚?你們沒有木匠?不如換些別的。”

    蘇媛道:“我要這些的。”

    “好。”祝纓說。

    蘇媛聲量低了一點,說:“別人家的奴隸我們不要。要了也沒用。”如果可以她想交換一些山下的熟工巧匠,尤其鐵匠一類,這些到寨子裡是非常有用的。還有很會種地的農夫,但是農夫是連他姑父都不肯給往山上弄的。姑姑以前曾送了幾戶佃戶往山寨上去,惹得姑父大發雷霆,兩家差點斷親,直到將人還了回去事情才算完。她就不再做這類的試探了。

    祝纓道:“可以。”她這裡跟鄉紳們說話底氣還算硬,不過據她看,蘇媛在阿蘇家恐怕沒她在福祿縣說話這麼好使。據趙蘇的說法,他還有四個表哥,所以祝纓對蘇媛總想問一句“你能做主嗎?”

    蘇媛又說:“你這裡要有多出來的我們家的人,我也拿東西與你換。”

    祝纓:“可以,”

    接著,蘇媛拿出兩份單子來,字是她自己寫的,寫得歪歪扭扭的還有錯別字,祝纓看多了祝大張仙姑的字也都能順出意思來。

    第一份裡面寫了一些奴隸的情況,無非男女老少,健壯瘦弱之類。有一些人後麵點上了墨點,蘇媛道:“他們都說是你們縣的人,沒有墨點的就不是。”有墨點是三十三個。

    祝纓從頭看到尾,約有二百來號人,她能攏起來的“獠人”奴婢比這個數目要少一些,看來得填點東西進去了。

    兩下拿出來的都是約數,一則語言不通,來歷說得不是很明白。二則也有瞞報偽報的。蘇媛那兒統計的時候,有奴隸以為是要被拿去放血祭天,就說自己不是福祿縣的。也有知道是要交換,不是福祿縣的也偽稱是的好逃出生天。

    祝纓這裡對“獠人”族屬也是分不清,因為祝纓自己學會了奇霞族的話,只有奇霞族的還能弄清楚一點。其他的就模模糊糊,也有認的、也有不認的,祝纓發了狠,接著學那個“勇健之族”利基族的話,現學現賣這次是來不及了。也有在山上就是奴隸,覺得山下奴婢比山上奴隸過得好而不承認的,自己都不承認了,主人家也樂得留個勞力,這種就更弄不清楚了。

    祝纓也不自己上陣,而是叫了祁泰:“祁先生。”

    祁泰拿著單子上來,上面也是名單,奇霞族的有三十九人,其中十五歲以下的倒有二十人,十歲以下的有十五人,仍是男女奴婢婚配之後繁衍出來的。

    “樹兄”上前與祁泰對陣。

    雙方各拿了一份看起來統計到個人的精確名單,連年齡、家庭關係都有,其實兩份都有不少水份。先是對了數目,一兌一的抵銷,本來蘇媛手上的福祿縣籍的人沒有祝纓手上奇霞族的人多,由於祝纓所有的山下人都要,反而是祝纓要多拿出物品來了。多出來的這一部分祝纓沒有讓祁泰去討價還價。

    祁泰大大地鬆了一口氣,嗖一聲將單子一卷,人閃到了祝纓身後,他一個書生樣子的人行動不利索,左腳絆右腳差點絆腳,扶著祝纓的椅子才站穩。他買個菜都買不利索,只會被菜販宰,這種毫無標準而要與人爭執的事嚇著他了。

    祝纓道:“你單子上要的東西太多,這些人換不得這許多,須得有人與你仔細議價。我叫趙蘇來從中權衡,也不叫你吃虧就是。”

    山下“精工”的物件兒,在山上山下也是天上地下的兩個價,賣到寨子裡還是很貴的,祝纓才不要讓祁泰參與。

    蘇媛道:“好。”

    到了第二天,就是趙蘇做箇中人掌眼,一邊是“樹兄”一邊是關丞帶著市令。祝纓和蘇媛都沒有出現,蘇媛又去了縣城中游走,又往縣外看看田裡的情況。祝纓也讓她看,也不陪同,祝纓自己還有自己的田要看呢。

    侯五跟在祝纓的身邊,見她只專注看農田水利,不無憂慮地說:“以往在邊塞都防著胡人窺探哩。又要鹽鐵米,又要交易,又四處亂看,還跟山下人聯姻,怎麼看都像是準備著要起兵的樣子。”

    祝纓道:“兩處情形不同。初見阿蘇洞主的時候他還遇到了刺客。我看他們這般準備不是衝咱們,是衝其他的‘獠人’。縣中無駐兵也不是朝廷的疏漏,而是不需要,最近的駐兵地在鄰縣邊界,真有事要過來也是很快的。”趙蘇還在縣城她眼皮子底下看著呢,顧翁等人輕輕鬆鬆就能湊起二、三百精壯。

    幾次巡視,全縣道路都還算通暢,也不見被大規模襲擾的痕跡。百姓也沒有哭訴的。

    她心裡都有數。

    侯五道:“叫個娘們兒出來談事兒也不對。”

    祝纓道:“說不好這就是他們老實的另一個原因。”看得出來蘇媛的能幹不是偽裝的,也能看得出來蘇媛有些事背後也是困難重重但是她自己都不提,老洞主年紀又大了,氣色也有點差,還有四個兒子。新舊交替,“對外武功”或許是新主立威的極好手段,但有腦子的人一般會選擇先“安內”。沒腦子的人,她就更不用怕了。

    如果條件允許,她還想上山去看一看。

    又經過了三天,兩下的價終於談妥了,有趙蘇在中間又憋了一回氣,終於雙方價碼談攏。“樹兄”以為山下的東西要價太高,蘇媛明明在市集逛的時候看著的不是這麼個價,憑什麼要高了幾倍?關丞和市令就說,集上的東西都是有數的,你們買了,縣裡百姓要的時候就買不到了,這可不行,可不得抬價?商人賣東西都是這樣的,有人爭買的時候就貴了。

    兩邊吵了三天,一般的手藝活計只比市集高了不到一倍,而奢侈品的價就比較沒邊了。還是趙蘇兩邊不討好,才將價給談攏。很難想象,一套黃金嵌寶的頭面能換三家奴隸。因為山上要的東西還挺多,奴隸不夠抵的,好在蘇媛當時準備了兩份單子,另一份就是山上的物產。

    這個交易也是縣衙出面的,並不由普通商戶直接交易。縣衙從市面上以市價買到這些東西,轉手給山上就賺個差價。美其名曰“稅”。

    山寨裡就是蘇媛這邊直接出面,她也照著市價跟祝纓算,並不比著商人入山的收購價。由於祝纓主要先要解決牛、馬的問題,也就是以人易物,這個價還比較公開,也是縣衙支付,祝纓也不虧。

    “樹兄”看著自己手上單子還有許多沒有換到的東西,感覺十分遺憾。

    兩下又約定了交易的時間——十日後。地點還是在西鄉,地方也還是老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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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樹兄”與蘇媛即刻啟程,他們需要回去點齊奴隸、準備庫房、安排押運的人手等等。

    出了縣城,“樹兄”才以奇霞話對蘇媛道:“小妹,既然他們願意拿東西換人,咱們不如再——”他做了個捕獵的動作,“叫他們拿東西來換?”

    蘇媛猶豫一下,表情變得很堅定:“不行!索寧家、利基族、已很難應付了,不能再添敵人!與山下人做朋友比做敵人好。”

    “再這麼換下去,咱們家就要被換沒啦!牛犢馬駒賣不上價,長大了要三年,唉……”

    “樹兄”也很惆悵,他輔佐了洞主幾十年,也並不是一味只知劫掠之人,卻不得不為家底而發愁。且山下城堅池深兵器鋒利心眼多,他也不是沒交過手。

    “這個縣令像個柔弱的女人,再逼一逼試一試多要些東西,萬一鬆口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