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吃肉 作品

第145章 命案

    


    人命關天。

    正興高采烈的時候來了樁人命官司打擾,縣中鄉紳們心中雖然不快也都沒有抱怨,他們也有點好奇、有點擔憂,不知道是哪裡出了人命。

    祝纓聽說出了人命,竟有一種詭異的輕鬆感——這行當她比較熟。比起人命案,治理一個縣、讓這個窮得掉渣的地方日子不那麼拮据反而更有難度。

    她看童波臉色蒼白,問道:“有人抬屍鬧衙了?”

    童波被問懵了,小吳又大聲問了他一回他才說:“不不不,不是的。是外面村子裡死了個人。里正派人來報案了!”

    關丞道:“怎麼語無倫次的?哪個村,報案的怎麼講的?”

    童波道:“三十里外斜柳。死得太慘了!屍首沒敢抬過來。”

    關丞對福祿縣還算熟,知道斜柳村在縣城三十里外,靠著個小山坡,因為村口有一株斜得過份的柳樹而得名。

    鬧出人命在福祿縣不能說很罕見,不過以前的時候容易“私了”,關丞等人也不往上報,汪縣令也不怎麼過問。福祿縣的百姓也差不多習慣了。就算關丞等人想追究,也不太好找人。福祿縣地廣人稀的,還靠近山裡,容易逃。

    他代表汪縣令跟祝纓交賬的時候,刑獄方面可是抹得很平的。現在出了事兒,又不敢賴到上司頭上,說是因為祝纓到來才讓風氣變壞的。

    他只好說:“你又沒看到,怎麼敢說死得太慘?”

    祝纓截口道:“死的是誰?”

    童波道:“是他們村的一個後生,還不到三十歲,春耕完了大家夥兒都回家休息了。他卻被發現死在了家裡,人都快叫剁爛了。他娘眼都要哭瞎了,村裡打發了人來報個案,必要拿住兇手。”

    關丞撇了撇嘴:“又誇張!剁爛了還能看出來是誰?”

    祝纓道:“究竟什麼樣子,去看了不就知道了?司法佐呢?”

    福祿縣是個上縣,配有四名司法佐,以前雖然縣令不到任,這些職位還是有人的。很快,四個司法佐就到了。祝纓道:“高閃,你帶兩個人去看一看。”

    福祿縣的習慣,司法佐正經不怎麼管事兒,突然被點了名,高閃道:“是。”隨手點了兩個人,仵作都忘了帶,快要出城了才想來還忘了有這麼個人,又急派了個差役去把仵作給叫了一同去斜柳村。順手又把報案的人給帶上了,預備路上問問。

    縣令大人不好糊弄,高閃也不敢怠慢,擱往常,他能把這事兒給拖黃了。

    但是現在,他不敢。

    祝纓派了人去,自己就先不去了,不過由於發生了命案,也不太適合繼續聚眾說錢的事兒了。她宣佈:“諸位都先回去想一想,有什麼好的辦法也可以講。只有一條——本縣的糧食還是得接著種!不成,這就是保命,成,也能保底。”

    顧翁等人都說:“那是,不能忘了根本。”

    祝纓道:“百姓如水,水流是不講道理的,哪裡有窪地就往哪裡淌。一件事如果它能賺錢,為什麼不幹呢?但凡事有度。誰要毀田,我就毀他。”

    眾人悚然,低眉順眼地說:“是。”

    祝纓做了個“請”的手勢,將這些鄉紳客氣地請出了縣衙。

    鄉紳們有遺憾不能多種的、有思考如何打開銷路的、又想如何編故事的,少有人想如果辦不成會怎麼樣。一年多來,他們對祝纓越來越有信心。

    心裡有了底氣也就有心情關心點別的事情了,過了一陣兒,他們閒了下來不免就想起來了——哎,那人命官司,怎麼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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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也不怪他們現在才想起來這事兒,人命關天,特殊情況除外。

    福祿縣裡死人不算特別的稀罕,但是大多數的時候命案如許多其他案件一般,當事人都不願意報案。

    報了也得有人肯管不是?管也得能明辨是非不是?

    如果報了案,縣衙敷衍,沒完沒了逮著報案人一天問八遍,就是不見他抓到嫌犯審一審,那還報個什麼案?一回兩回的,心也就冷了。

    如果縣衙插手了,最後還是胡亂結案,指個破爛乞丐說是兇手就算破案了,報案又有什麼意思呢?一年二年的,人們也就不給自己添堵了。

    縣衙管了事兒,下到村裡還得好酒好菜招待著,何苦給自己找事呢?

    許多鄉民會選擇私了,又或者請教於族中長者、村中老人、住在深宅大院裡的鄉紳。而鄉紳通常又是鄉間一姓一族裡有頭有臉的人物。

    祝纓頭回下鄉就只有雞毛蒜皮,第二回也沒遇著特別的大案,也有這種慣性的原因。

    今天居然有人報案,這就有點奇怪、值得抽空想一下了。

    這些事祝纓都想到了,但她還得先按照程序走一遍,既顯示縣衙不會不管百姓,也顯得她是個縣令、是有些朝廷威嚴在身上的,有事兒她會安排該履行職責的人去做。以她的經驗,本地“民風淳樸”,犯人犯案手法也比較不遮掩,司法佐查不出來她再去看,也不怕時間長了會遺失太多的線索。

    她派出了高閃之後,就又招了司戶佐來。上縣的司戶佐也是四人,祝纓到了之後就給補齊了,現在四個人到了,她就吩咐下面的事情了:“將縣內石匠的名冊統計出來,我有事要派給他們。”

    司戶佐們一齊答應了。

    祝纓又說:“另招人來服今年的役。要去採石場做活計。”

    “是。”

    司戶佐們並不質疑祝纓這個決定,也沒人說“春耕剛結束,該愛惜民力”。他們只問了一句:“大人要用多少人呢?我們也好準備。”

    祝纓道:“祁先生,你來跟他們講。”

    數目是祁泰給算出來的,按照“先縣、後鄉、最後村”的次序,凡人口超過二十戶的村莊都要立識字碑。從全縣徵發相應的人手,再由縣衙統一調度。否則二十戶的村子讓它自己立十幾通石碑,村裡自己去採石頭、字還要刻得準確美觀,村民第二天就能捲鋪蓋跑進山裡投奔趙蘇他舅舅了。

    祁泰報了個數,祝纓道:“徵發來的人今年就不再徵別的役了。這一點要講清,罷了,我出個告示吧。你們宣講一下。”

    司戶佐們應了之後便出去忙碌了。

    石匠在冊的,通知一下開工的日期就行,粗活雜工則需要到鄉村裡去徵調。

    福祿縣這種小地方的實際情況,與祝纓在朝廷的科條規定、律法上看到並不相同,這事兒她甚至有切身的體會。那就是鄉下有許多人在戶籍上是良民百姓,但是他們也會幹各種其他的活計。

    像祝纓雖然不是農夫,但是跳大神之外還會做些小飾品、能幫著祝大搭板棚房子、會修屋頂……等等。不少鄉民於種田之外也會些石匠、木匠手藝的,但他們又都不在番匠的名冊裡。福祿縣這個地方人口不多,在冊番匠的絕對數量是很少的。

    祝纓就要徵發有點手藝的人來做採石、將石材粗製成石碑之類的活計,最後由技藝最好的石匠來刻字。

    司戶佐們最先報上來的是在冊的石匠名單,祝纓拿了一看,正式在冊的是六人。他們是俗稱的“大工”,其他的都是“小工”,遇有事,讓大工帶著小工幹,大工承擔最複雜、最難的工程,小工幹些粗笨的力氣活和準備工作。對福祿縣來說,六個石匠大工是夠用的了。

    祝纓今年也不打算翻蓋縣衙,有破損之處修補一下接著用。今年的人力之中,石匠一項重要的工作就是識字碑了。

    她翻看名單,又命將六人的戶籍資料調了過來,看一看是不是跟龐石匠一樣,還有能幹活的成年兒子。一般手藝人會優先選擇“子承父業”,然後才是“師徒相承”,也有招女婿的。官府、朝廷也希望他們一直是這樣的,父是石匠、子也是石匠,則朝廷永遠有用不完的穩定的工匠。

    祝纓數了數,六個人裡,有四個人有不止一個兒子,看年紀也都能當幫手了,心道:如此,人手是足夠的了。即使手藝不足,令龐石匠指點指點也就是能行的。

    然後,她又讓小吳去把小江找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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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江如今也*道袍了,帶出來的幾套舊道袍穿了一年多磨損了,就裁掉磨壞的稍寬的袖子邊兒,改成了窄袖適合行動的樣式。她的髮式還沒變,依舊是女冠的髮式,把頭髮往頭頂梳起來挽個鬏。看起來十分的清爽。

    她出現在祝纓面前的時候身上還穿著一件本色的大圍裙。

    祝纓道:“你這是幹什麼呢?”

    小江眼睛亮閃閃的,看著祝纓說:“大人,剛不久,張師傅出城了,我就收拾收拾停屍房!”

    她自打入了仵作這一行就是學徒,到現在也還沒有出師卻已學了些本領,現在正是癮最大的時候。死的是個男人,張仵作就不用帶她去,小江心中小有失落,仍是打起精神來把停屍房又仔細地打掃了一遍,開窗通風,又點起香來驅蟲。

    正忙著,祝纓把她叫了來,她還以為祝纓是要派她也跟著過去瞧瞧呢。

    祝纓道:“收拾完了嗎?”

    “嗯!”

    祝纓道:“驗屍的事現在有張仵作,先讓他看。這裡還有一件需要你做的事——上回說的曲子,你譜好了嗎?”

    小江恍然:“哦!那個!識字碑已刻好了嗎?!這麼快的?”

    祝纓道:“你都譜好了?”

    “嗯!您沒放話,我也就壓箱底兒沒告訴別人,現在可以了嗎?”只要有件事讓她做,小江也就不在乎這件事是不是驗屍了。只要有需要,什麼事都行,不會她也願意現學。

    祝纓道:“石匠父子已開出兩通碑來了,等會兒叫小丫陪你去那邊看看是哪兩篇,你就先教這兩篇的。”

    小江道:“好!我這就去!”

    她一邊走,一邊解下了圍裙拎著抖一抖,束成一條,左手拎著頭,右手在中間一提再一抖,圍裙就被折短了一半,她用力抽打了一下裙子上不知道有沒有的浮塵,將圍裙搭在了臂彎,喊小丫:“走,跟我去看碑去。”

    小吳看著她的背影,吐舌頭做了個被鎮住了的怪樣子。

    曹昌用鞋尖碰了碰他,問道:“你幹嘛呢?”

    小吳鬼鬼祟祟地說:“哎,你瞧這樣兒,怎麼恍惚間跟咱們家大娘子似的?”這動作不得不說,它有點潑。但是小吳不敢把這個字當眾用在張仙姑的身上。

    曹昌道:“你看岔了吧?大娘子腿腳靈便著呢。”

    祝纓咳嗽一聲,兩人頓時停止了討論。

    屋裡安靜了,祝纓又抽出之前記錄的幾種北方作物種植的冊子,翻出那張圖來,心道:春耕忙完了,得種點果樹了。還記得他們跟我說過,樹頂好在春冬栽種、移植,現在都有點晚了呢,得加緊動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