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吃肉 作品

第143章 調和

    


    這一席酒並不熱鬧。

    祝纓宣佈了消息之後,關丞便起身舉杯:“這可真是一件大喜事啊!”

    他與莫主簿一向相處不錯,莫主簿回縣城之後就把事情告訴他了,此時他那一點驚喜表情全是裝出來的。祝纓有義子了,跟他關某有什麼關係呢?趙蘇有義父了,就更跟他沒關係了。奉承得上司高興了,才跟他有關係。

    福祿縣的官員們也有與他想法相仿的,更多的是湊個趣,有酒席吃所以心情不錯。

    顧翁心裡就難受了,面上還要裝成一個忠厚老者的樣子,說:“大人是要立意在咱們福祿縣安頓下來啦。恭喜大人,得一佳兒。”

    祝纓道:“同喜同喜。”

    趙蘇將一切都看在眼裡,心道:這些人與以前也還是一樣的。他也裝成很高興的樣子,給各位長輩敬酒。

    諸人故意說笑得很大聲,更顯得情誼虛偽。許多人心裡都明白,卻又都不點破。酒席開了不多會兒顧翁就佯醉說:“老啦,不中用了,不勝酒力,明天還要督促田裡的活計。”與他同來的幾位士紳也陸續說要回家了。

    祝纓道:“有了年紀確實要留意身體了,不能再像年輕時那樣狂飲了。路上小心。”

    關丞等人也陸續地告辭,祝纓看出來顧翁的不熱絡,她沒有讓趙蘇代她送客,而是讓關丞和莫主簿來做這件事。關、莫二人領了命,將幾位還在縣城的鄉紳送出縣衙,臨別時,在縣衙門口,顧翁對關、莫二人使了眼色。

    他們有些交情,早在祝纓到福祿縣之前是關丞代管福祿縣的,一是本地士紳一個代理縣衙,早有默契。一個眼色下去,關丞也點點頭。

    關丞進去對祝纓說:“都送走了,他們都有人接。”然後也以“不打擾賢父子”為由辭了出去。

    關丞回到家,顧翁已在那裡等著了,接著陸續又來了數人,有顧翁、張翁等人,也有莫主簿之類。祝纓初到福祿縣要整頓全縣的時候鄉紳們在關丞這裡碰了壁,現在卻又不得不再來。

    關丞在祝纓面前畢恭畢敬,見了這些人雖也禮貌客氣,卻又舒展得多。二郎腿一翹,帶點笑地問:“顧翁,坐不住啦?”

    顧翁心裡難受得緊,也不打算讓關丞好過,他努力平復著心緒說話卻忍不住夾槍帶棒的:“大人倒是坐得住,這是比先前過得好多了?”

    這一年多以來,他們這幾個人的日子並不能比之前更好。福祿縣得到好了,大部分人過得好了,屋裡這些人卻不一定。關丞是被奪了權的,雖然之前這權也本就不該他來掌。在祝纓手下平安無事時,關丞還能忍受,自我安慰不用勞心費力了。一被人提起來,關丞也不痛快了。

    他說:“當然。”

    一旁人趕緊打圓場,張翁道:“二位、二位都息怒,大家都帶著氣。哎,我這可不是對縣令大人有氣啊!關大人,咱們這位大人是不是有什麼旁的主意呀?”他往山裡的方向指了指。

    關丞道:“我不知道麼——”

    眾人又再勸解一番,都先表白自己:“並非對縣令不滿。”“是越發看不懂啦。”

    顧翁道:“這是要幹什麼呢?我知道朝廷命官是得撫境安民,可這也……哎,我等幾代人奉公守法、恪守禮儀,縣令大人有什麼令,我等無不響應。到頭來還不如,不如早早跟獠人示好、為獠人前驅更能得縣令大人青眼?!!!更不如獠人貴重?!!!哎喲,哎喲……”

    他這時候彷彿是得了心絞痛,難過得靠在椅子上撫著胸口直叫喚。叫了幾聲就有人來關心了,莫主簿道:“顧翁,顧翁,大人大量,大人大量。縣令大人是個有成算的人!趙灃聯絡獠人,又奉獻了好些牛馬,那個,當然啦,諸位也為春耕不吝自家的牲口。那個……”

    關丞道:“不會勸就先別勸啦!顧翁,你要是能猜著縣令大人的心思,這縣令就該由你來做啦!”

    顧翁道:“那也不能這麼厚此薄彼吧。咱們老實聽命,卻叫那兩面三刀的得了便宜。我這念頭,它不通達呀!”

    張翁也說:“那個小子,他哪裡好了?”

    莫主簿道:“那個……白雉是他獻的。”

    張翁道:“可主意是縣令大人的!功勞怎麼能記在那麼個乳臭小兒身上?縣令大人如此偏愛,實在讓人心不能平。”

    時值春耕,大家都忙得要死,哪個沒出力呢?怎麼就獠人有功?就趙灃有功?就趙蘇金貴?還特意擺了桌酒!

    趙翁說:“縣令大人有心建功立業,我們也是樂意效力的。可這……獠人?那小子有什麼?不就是有個獠女的娘麼?”

    莫主簿又有點退縮了,說:“現在不是勸著縣令大人不要跟獠人為敵的時候了?顧翁,當初可是你一聽到縣令大人說獠人就緊勸著的。”

    顧翁道:“真要想要有那樣的功業,也還罷了。又為了點牲口親自見獠人,又收了獠人外甥當義子,全不見去年的剛直!我們這起初就順服的,還不如他們那後歸順的,更不如那一直不服王化的了?”

    關丞道:“你跟我嚷嚷什麼?有本事對縣令大人說去呀。”

    “說就說!”

    莫主簿見狀,勸道:“二位、二位,都冷靜、冷靜一下,可不敢輕易冒犯縣令大人呀!你們知道他們立誓的時候出了刺客了麼?”

    大家顧不得爭吵,一個個身條像木板一樣被抻直了,傾身問道:“怎麼了?”

    莫主簿說了會盟時的事,道:“是真敢下手啊!回來的時候,我聽小吳說,小吳知道吧?”

    關丞道:“誰不知道他?快說!”

    “你們知道縣令大人在京城的名氣麼?就不久前,段智那事兒!”

    “段智?哎喲,那個買兇在皇城外刺殺朝廷命官的?!”

    “你們知道被刺殺的那個人是誰?”

    “誰?”

    “就是咱們這位縣令大人!”

    “嚯!”眾人一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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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福祿縣離京城頗遠,消息傳過來的時候離案發也有些日子了,這裡的人關注的不是祝纓而是段智。段智的品階高,已穿了朱衣了,一個朱衣的官員跟個六品小官兒計較,還買兇!不身處現場、身在在京城的人,絕對是更注意段智。邸報上也只是會寫他□□未遂,小官重傷。

    祝纓的名字哪怕作為受害者出現在了邸報裡,看報的人還是更關注段智。段家,名頭不那麼響亮,但也不是完全沒名氣的,何況他五品了,當官的一看“五品”“三品”這樣的品級,馬上就會警覺,腦子裡馬上就能懂這代表什麼了。

    祝纓就不一樣了,她在京城有點名氣,出了京城沒什麼人認識她。邸報也不會像講故事一樣詳細述說,都說得比較簡略。福祿縣這些人消息比較閉塞,一些重要的細節他們都不知道。

    包括田羆案,案子不小,連皇帝都驚動了。但是傳到偏僻地方的時候早不知道轉了幾轉了——大家更關心姚春和那個妾都幹了什麼、怎麼幹的。“被路過官員識破”,只是一個千字故事到了最後五十字結尾的時候有一個“善惡終有報”的滿足人們樸素快-感的五十字一小段交代,祝纓佔的部分並不多。

    同樣的案子,在不同身份、不同處境的人那裡是有不同的認知的。

    祝纓出京之後就一直盡力低調,隨行的人見她這樣也都不敢吹噓。她這一行到了福祿縣時是這樣的:全部語言不通,一個個也沒個正事可幹,除了還住在縣衙裡,跟汪縣令的區別好像也不大。也就無人跟小吳等人套近乎、問來歷了。問也是雞同鴨講說不明白。

    等到祝纓施展開手段,小吳等人也自矜身份不跟多說。直到最近小吳的方言也會說一些了,又遇著刺客的事兒祝纓動了手。小吳這一路也就大談特談京城刺客的事兒了!

    他是祝纓帶來的人,述說的時候便著力說:“咱們大人可不是尋常人!當時就抽出刀來縱馬上前!當頭一刀就劈翻了一個,刺客四散奔逃,大人當時就說‘我去緝兇’!案發是早上,還沒吃午飯呢,她便將幾個刺客親自捉拿了!”

    說得兩隻嘴角都起了白沫,全然不提他自己當時根本就不在現場、在現場的是曹昌,更不會提祝纓受傷頗重、在家休養了很長一段時間。

    在現場的是曹昌,他對這件事深以為憾,以為自己當時表現極其糟糕,小吳著力講祝纓之勇猛,他也就不去糾正祝纓是受了傷的。

    莫主簿這裡聽了一路,印證著自己所見,信了個十成十。與關丞獨處時,是他說牢騷話、關丞拿捏著架子穩坐的,如今莫主簿倒成了這一群人裡最安寧平和的一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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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從小吳那裡聽了的誇張的故事,又經他這有點墨水的人加了一點點的潤色,整個故事就又傳得走形了一點。

    然而段智受罰又是真的,邸報上也確實寫過。這案子當時不算小,斷得又很快,大家都還有點印象。莫主簿更是從小吳那裡聽到了諸如:“王大人他們都親自送咱們大人出京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