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吃肉 作品

第131章 父老

    


    縣丞和主簿近來日子不太好過!

    不管是誰,  換了個頂頭上司日子都不會太舒坦,尤其在前任上司是個撒手掌櫃的情況下。他們背後說的都是心裡話,*的上司才是個好上司,出現在他們面前又不能奮力為他們爭個前程的上司,  還不如沒有!

    這不,  新上司來了,  他們的麻煩也就來了!

    朝廷制度,本地人不得在本地為官,  兩人都不是本縣人,但都是本州之人,離家不算太遙遠卻也不太近。地理上的距離也正如他們的身份,不遠不近,有點小尷尬。夾在刺史與縣令中間,既有自己的小心思,又不得不顧忌這二人。

    兩人在驛站遇到祝纓的時候,隱約覺得祝纓有點不太一樣,因為沒有任何的證據並不敢對魯刺史講。沒個痕跡就敢說出去,到時候魯刺史興興頭頭地去找事兒,一旦不如意,  他倆豈不是要被架在火上烤了?

    他們兩個在州城裡被魯刺史好一通盤問,問的都是祝纓在福祿縣裡的事情。

    兩人離開福祿縣的時候,祝纓還什麼事都沒開始幹呢。如果不捕風捉影地說驛站的事兒,  兩人縱使“據實以告”也只能告訴魯刺史:“我們縣令大人什麼事都沒幹,  就在衙門裡安家。買了些傢俱,都是便宜貨。吃的也與咱們不同,  倒不挑剔。老封翁有二兩燒酒就夠了,  老封君也不要什麼山珍海味。”

    再問,  也就是“縣令不通地方的方言,也不認識本地的士紳,整日裡騎馬攜笛,漫遊山野。”繼續逼問,頂多再擠出一句“生活儉僕,老封翁與老封君也語言不通,鎮日裡平淡度日”。

    當時的祝纓也不過問案子也不過問租賦,連他們預料中的“拜訪三老五更”“抓權”都沒有一丁點兒的跡象。“縣令大人與縣裡鄉人言語不通,並無法串連”。

    兩人沒將自己對祝纓的些許猜測講給魯刺史聽,因此倒捱了魯刺史一通好罵:“要你們何用?”又暗示他們:祝縣令新來,人又年輕,不諳庶務,讓他們看緊點縣裡的事。

    他們也不傻,兩人在刺史府裝了三天的孫子,就是不接魯刺史的話。

    不是他們愚蠢看不懂刺史的意思,而是漸漸品出這其中的味兒不對來了。一個尋常的年輕縣令,用得著刺史這麼費心嗎?既然魯刺史拿祝縣令也沒辦法,還要他們衝鋒陷陣,可見祝縣令也不是盞省油的燈。縣丞與主簿警覺了起來。祝縣令是他們的頂頭上司,眼看也不是什麼善茬,就這麼投了魯刺史,就為了與縣令唱對臺戲?魯刺史不給點實在的,縣丞與主簿也是不想為魯刺史扛這個雷的。

    一個刺史是不可能盯著福祿縣不放的,可是一個縣令,他就只有一個縣,也就只好問他們這些下屬身上要排場,到時候可就麻煩了。

    兩人死扛著從刺史府出來,現在只想給自己磕頭——咱可真是太明智了!

    這個新縣令是真的狗!

    “這也太奸詐了!兩個都奸猾似鬼!”主簿對縣丞說。

    縣丞道:“刺史大人也沒許咱們什麼,福祿縣真出了什麼事兒,縣令大人逃不了干係,你我一個縣丞一個主簿,能逃得了?縣令有京中的貴人撐腰,咱們可沒有!還好,咱們並沒有對刺史大人交實底,也沒有與這位縣令大人作對。”

    兩人從州城回到了縣裡就兜頭捱了一悶棒,卻又很快找準了自己的路——先看看。

    他們兩人又密議了一陣兒,主簿道:“瞧見了沒?”

    縣丞笑道:“是呢。”

    兩個老鬼在這福祿縣裡呆了快十年了,很快就看出了問題之所在——祝纓在外面巡了一旬的時間,調解了無數的糾紛,卻全都是些雞毛蒜皮。闔縣十三鄉,走了三分之一了,一樁大案都沒有?哄鬼呢?

    可見縣中“百姓”也是持著觀望的態度的。

    主簿道:“讓他們倆鬧去,同歸於盡最好,把好好一個福祿縣留下來,我們自在快活。”

    你們神仙打架,幹我縣丞、主簿何事?

    祝縣令也不是什麼好東西!他還比魯刺史年輕!成,你們對著幹吧!

    縣丞道:“你怎麼這麼魯莽了?什麼叫同歸於盡?朝廷能不再派人來嗎?”

    主簿道:“老兄,既然都是上司,咱們操的什麼心呢?且看他們的笑話去!”

    縣丞道:“咱們從今往後,少說話!”

    “那就看著了?”

    “縣令要是懂事兒就幫幫縣令。有的是旁人比咱們著急!縣令要幹什麼事兒,不也得從縣裡開始嗎?總要用到咱們的。刺史往咱們縣又來過幾回呢?”

    兩人商議好了,就抱著手等著看祝纓下一步會怎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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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孰料祝纓接下來換了一班衙役,依舊是往十里八鄉的巡視,並不找他們的麻煩。

    一路下來成功地讓整個福祿縣知道了有她這麼一個縣令在,且縣令還樂意管事。祝纓自己也知道了一些之前紙上並沒有寫的東西。

    福祿縣是個有趣的地方,它的轄區有著非常靈活的範圍。賬面上的十三鄉,是縣衙該管的,事實上它於十三鄉外尚有一*比這十三鄉加起來還要大的面積,也籠統算進十三鄉里,實際上縣裡根本管不著這裡。這裡是無數獠人世代的居所。“無數”並不是個約數,而是非常寫實的,因為獠人已經很久不向朝廷報數了。

    居住在這裡的獠人又不算是歸屬福祿縣的,人家在隔壁縣、隔壁府、隔壁州甚至沒畫進輿圖的地方還有勢力。

    祝纓也不著急,一路雞毛蒜皮地過去。又將縣中大族、各鄉大戶的情況也做了個粗略的瞭解,修正了一下之前的認知,對治理福祿縣有了更具體的規劃。

    祝大、張仙姑則漸漸地表現出些許不適。

    縣城必是一縣比較宜居之所在,兩人自從到了縣衙住得還算舒服。第一班巡視的時候,祝纓走得並不算遠,他們只是吃住不如先前,心情還不錯。第二班巡視的時候,兩走得遠了些,那裡有深山密林,瘴氣毒蟲,人就開始出現病痛了。

    第二班巡視,上了年紀的兩人身體開始不舒服。幸虧帶了個花姐給把脈,又配了些散劑煎了吃,兩的漸身刺癢,腸胃有些不適,勉強撐住了。

    第三班要走的地方更遠,祝纓不敢大意,將他們留在了縣衙。張仙姑很擔心祝纓:“那你可怎麼辦呢?”

    祝纓道:“沒事兒,我自己心裡有數,就十天嘛!大姐也留下來陪你們,等我,十天之後一準兒回來。”

    張仙姑沒奈何,只能擔心地送祝纓走,又恨自己身子骨不爭氣,竟不能陪女兒。叫她更生氣的是,回到縣衙之後,她身上的小紅疹子、上吐下瀉竟然奇蹟般地恢復了!花姐就斷定張仙姑是水土不服,不宜往鄉下再走。祝大還想跟女兒出巡,花姐給他把了一把脈,道:“乾爹,你也還是留下的好。”

    花姐自己身體還撐得住,自告奮勇地要跟祝纓同行。巡察全縣的事情是不能耽擱的,祝大和張仙姑都發誓:“一定在衙裡好好的修養。”祝纓才帶著花姐第三次離開了縣衙。

    不出所料,這一次十來天也都是種種雞毛蒜皮。

    最憨厚的曹昌也看出不對勁來了,他對祝纓道:“三郎,這底下是不是有什麼不對勁?”

    祝纓問道:“怎麼?”

    曹昌故意避開了自家姐姐、姐夫的事兒,就單說自己的生活經驗。除了兄弟爭產之外,兩家鄰居因為蓋房的事都能打個頭皮血流呢。祝纓在京城置辦的新房,就是因為鄰居毆鬥出了人命才賤賣的地皮。

    這樣的事情,在各州府縣鄉里都不罕見。如果做一個統計的話,就會發現它堪稱鄉間矛盾的一大誘因。有誘因,接著就是大打出手。

    連這種事情都沒人跟祝纓告狀,曹昌道:“您這麼辛苦,他們這是不是瞧不起您呢?”

    他們都希望祝纓能夠早日顯出個威風來。

    祝纓道:“無妨,慢慢來。”

    她的關注點並不在案子的大小,而在要求她斷案的人上。差不多一個月的走訪,頭幾天一切正常。從第十二天起,她就遇著了問題——這個莊子的人,在她所知的戶籍薄子上並沒有記載!

    隱戶。

    她不照著地圖、戶籍記載的位置走,而是遇到了路就走下去。遇到了沒有在冊的村莊也假裝不知道,也不讓祁泰當場就去查戶籍、田地的籍冊,裝成沒事人一樣,還是斷著這個村子裡的雞毛蒜皮。將一位老寡婦被人偷走的半甕私房錢從村中無賴的家中找到了,錢已賭輸了大半,甕倒還在。

    這無賴半夜從寡婦家的草房的牆上掏了個洞,將瓦甕從房裡扒拉了出來,一路滾著瓦甕回了自己的家。

    說來慚愧,這鬼地方真是“民風淳樸”,無賴一路推著瓦甕滾回自己的家,都不帶打掃路上瓦甕壓出的痕跡的!憨厚得讓祝纓都不好意思了,祝纓順著那條壓痕一路找到了無賴家,也沒費什麼功夫。

    還遇著了個殺人的案子,也是殺完人連兇器都不曾銷燬,被她從屋後起出來的。

    祝纓不動聲色,凡遇到隱戶相關的村落都當成不知道,還是依舊斷案子,只在暗中套話,道:“你們的生計著實艱難,寡婦失業,你的賦稅該免的,誰收你稅的?”

    福祿縣的戶籍、田畝等數字都在她的心裡,村落之分佈她也都有數,粗略也估算出了一些隱戶的數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