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吃肉 作品

第107章 好人

    


    從鄭府出來的時候天已經黑了,祝纓不緊不慢地往回走。

    心中種種想法不斷地冒出來,身邊的人都在加快腳步——要宵禁了。祝纓沒有跑,她身上還有王雲鶴以前寫的條子,她總是揀簽得最晚的那一張帶到身上,因為這樣保存得最好,一晃而過特別容易混過去。

    但是這張條子沒有用到,在最後一刻,她踏進了坊門。

    回到家裡,花姐、張仙姑、祝大都在西廂裡等她回來,一看到她來了,都站起來問:“怎麼回事?怎麼回事?怎麼樣?”

    “沒事,鄭大人把事情扛下了,我只管查案就好。叫杜大姐開飯吧。”

    張仙姑和祝大高興了起來,說:“鄭大人真是可靠呀!”他們兩個不太明白大理寺的事情,但是,天塌下來現在有高個兒的頂著了,礙不著他們的閨女,他們就先開心了。兩人又意思意思地叮囑:“那以後要給鄭大人好好辦事啊!”

    祝纓點點頭。

    他們就招呼著去正房那兒擺桌子吃晚飯了,飯桌上,張仙姑嫌棄李澤帶著孝的人往別人家裡闖,祝大就說:“這個大公子好不曉事哩,也不見他幫你幹什麼,就會跑過來叫人幹事!他要幹什麼事呀?”

    祝纓道:“沒什麼事,我也沒幹。”

    祝大道:“這就對了呢!你就是頭驢,能拉幾盤磨?”

    張仙姑在桌子底下踩住了祝大的腳用力碾了兩下,疼得祝大呲牙咧嘴。花姐心道,不對,小祝可沒有很高興的樣子!

    她想,自己似乎也沒有別的用處,便於飯後跟祝纓談談心。自己也沒什麼本事,出雙耳朵還是可以的。小祝的心事難以訴說,有個人肯聽聽也是好的。

    她飯後跟進了西廂,託辭是跟祝纓算一算家裡的賬。祝纓坐在北屋書桌前,看到她來了,起身迎道:“大姐?我沒事的。不是說了麼?鄭大人扛下了。”

    “天下哪有那樣便宜的事?”花姐說,“你也得為他辦事呢。是不是很為難的事兒?還是案子?”

    祝纓道:“回來的路上我在就想,什麼是大道至簡。”

    “啊?你們說的是學問上的事?”

    祝纓道:“王大人的選擇真是太對了。你看,你只要正直,就只用照實辦事就好。不用想著誰是誰的人,要賣誰的面子,這個面子出了意外,你沒有做錯,卻還是錯了。還要怕得罪了人,又怕不好善後。

    直道而行,是世間最方便的事。卻又總有聰明人要走捷徑,投什麼恩主!”

    “可你別無選擇。”

    祝纓平靜地看著她,花姐明白了,祝纓何嘗不知道這個道理呢?她放聲大哭。

    祝纓道:“別哭了,你一哭,杜大姐該以為我欺負你了。她有時候看我的眼神,彷彿覺得我不是什麼好人。頭好痛!”

    花姐破涕為笑:“胡說,她很喜歡你的,覺得你是個好人呢!”

    祝纓只管搖頭。

    花姐道:“那……現在呢?”

    祝纓道:“一不做,二不休,已經上船了,難道還要投湖不成?”

    “案子?”

    “還是我審。”

    花姐嘆氣,良久,才慢慢地問:“那個小娘子,真的是謀殺……親夫?”

    祝纓道:“應該是。”

    “那樣的老人,”花姐忍了忍,還是說了,“就要糟蹋個小閨女。算了,人死為大。這閨女也是,那老棺材瓤子還能活多久呢?”

    花姐極少說重話,說出這樣的話來,可見已然是很生氣了。祝纓道:“我還在查。”

    “咦?”

    祝纓道:“既然要查,就查明*,我年前是必要出去一趟的,最好半個月打個來回。”

    花姐吃了一驚:“你累死你自己嗎?”

    這個案子她雖然知道得不多,但是在慈惠庵裡跟付小娘子閒聊時也聽過的,案發的地方離京城得有差不多一千里了,半個月打個來回,連奔波帶查案,鐵打的人也吃不消。

    祝纓道:“我沿途換馬不換人,一天跑個兩、三百里,夜裡還能睡,四天就能到了。”

    “你……”

    “我不能離開京城太久。且在那裡呆太久也無益處,能查的,當地刺史已然查得差不多了。”

    “只恨我不能幫你的忙,咱們家又沒有別的幫手,”花姐說,“你是不是,要攏幾個幫手了呀?我是說,真正交心能用的那種。”

    祝纓道:“我這次帶上小陶。”

    “他……”

    祝纓道:“說不好,怎麼會就這麼死心塌地呢?能用就行了。我的事你是知道的,跟別人不一樣,寧願自己累一點,也要謹慎一點。所以我只好廣灑網,賺個好人緣兒。家裡要交給你了。”

    “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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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祝纓第二天到了大理寺,左司直已經摩拳擦掌了。雖然那個“長孫”的線索,還在兩可之間,但是他發現的,也是個突破口,他還想再接再勵呢。

    祝纓將左司直、鮑評事、胡璉三人邀到一處,說:“有件事兒,要拜託幾位。”

    他們都說:“你只管說。”

    祝纓道:“眼下手上有個案子,大家都是知道的,我想在年前把它給結了,我又整天亂忙攬了不少事兒。所以,要拜託諸位分擔一些。”

    胡璉道:“義不容辭。”

    祝纓就把大理寺接下來的細務託給了胡璉,說:“原本就是老胡你在忙的,是我多事的,現手上還有幾項,多半是發些東西,瑣碎些。”

    胡璉道:“做好人的事兒?我樂意!”他接了。

    祝纓對左司直道:“獄裡,老左你多盯一盯。”

    左司直道:“你等一下,我在這兒,你出去?不是說併案的?哪用現在就讓你親自跑一趟呢?還有……”

    祝纓道:“等會兒我同你細說。”

    “行。”

    祝纓又對鮑評事道:“還有一件事,得鮑兄幫忙——你我一同出京。”

    “障眼法?”

    祝纓點了點頭,鮑評事心道:胡丞雖然開玩笑,但是與小祝一起辦事,總是會有好運氣了。也很痛快地答應了。

    胡璉還想聽一聽他們商議案情怎麼查,因為這起案子想要做到各方滿意確實還是比較困難的。不想馬上就有人來回事了,祝纓一指胡璉說:“找他。”胡璉只得去忙了。

    祝纓又與左、鮑二人議事,她說:“我見過鄭大人了,他就一句話,辦成鐵案,所以我得親自去辦。”

    兩人點頭。祝纓道:“老左,獄裡還是那樣,一定要盯住了,不許女監裡的人與犯人有多餘的接觸。養著,但不管。”

    “我一早就想問你了,為什麼?”

    “畢氏這身孕,要麼是自己弄的,那她這心機那些女卒應付不了。如果是被□□的,那這遭遇一般人聽了又要不忍心了。不管是心軟還是被愚弄,容易透露外面的訊息給她,不利審訊。而要審訊畢氏,必須慎之又慎。她已然被問過無數次了。咱們有的優勢,就是她對咱們一無所知。”

    左司直也是個老官了,馬上說:“明白。”

    鮑評事道:“原本一件小事的。”

    左司直雙手一攤,道:“就說發現女囚身孕這事兒,但凡換一個案子、換一個人,都是小祝有先見之明。現在弄出不好看來,反而……”

    祝纓道:“多說無益。鮑兄,咱們點幾個人,對外說是出京,我先帶個人去悄悄探路,你只管慢慢的走。不是信不過鮑兄……”

    鮑評事馬上說:“明白!咱們各有各的差使要做。”

    祝纓道:“是。”

    左司直道:“那你們可要穿得厚一些,冬天路上的風,不是皮衣是受不了的!”

    祝纓道:“不急,我先去翻個檔,然後咱們再去提審男囚。”

    “一起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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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畢氏是兩個案子的關鍵,但是畢氏是從哪裡來的呢?

    祝纓帶和左、鮑二人先去翻了畢氏父親畢羅的案卷。畢羅犯的事兒不大不小,如果真的很大,他死了也不能保全家人。如果很小,他就不用死了。上面的罪名是,受了龔劼的指使,為其斂財辦事。這種事許多官員都會辦,不定就是這個人的死黨的,可能只是交易,又或者是不敢得罪。

    所以畢羅家給抄了,人自殺了,老婆孩子還是沒事的。留的遺書是一時糊塗,又不敢得罪龔劼,現在只好以死謝罪。

    祝纓又翻了附的簡單的賬,看到上頭寫的抄查的名目,再看辦事的人,底下籤的名是邵書新。心裡默算了一下數目,心裡就有數了,然後對左、鮑二人道:“咱們去審犯人吧。”

    三人到了大理寺獄,祝纓要提審的是老管家。

    老管家之前受過刑的,現在還沒好利索,他的子孫倒是已經好了。

    祝纓先問:“傷得重麼?”

    老管家很吃驚了:“大人問小老兒嗎?”

    此時官員審案,遇到這樣的大案子,嫌犯的供詞叫人不滿意了,先打個二十板子是個基本操作。

    如果是犯人發配到了流放地,見面先打四十到六十殺威棍,這也是基本操作。

    所以一般人也不想打官司,而官府尤其討厭訟棍。

    現在不捱打反而是一種驚喜了。

    祝纓道:“當然。你沒有發燒,不會神志不清吧?”

    “不會不會。小老兒委實不知是何人謀害的主人……”

    祝纓道:“你要知道了,還要*什麼呢?老人家,那邊那位夫人與過世的老人家年紀差得有點兒多。為什麼娶她呢?縱要娶,何必娶故人之女?說出去也不好聽呀。這可是有些怪異了。”

    老管家忙說:“大人!這些都是過世的夫人操持的。夫人打年輕時起,就是出了名的賢惠人。主人有五個子女,後頭兩個都是庶出,夫人把姨娘也照顧得很好。夫人病重,擔心自己過世之後無人照顧好主人,就……”

    “既有五個子女,如何照顧不好?”

    老管家陪笑道:“大人還沒成親吧?什麼樣的子女,都不如身邊有個女人才能照顧得好,誰也不能夜裡就睡在身邊伺候著吶。夫人真是一片賢惠的心吶!再說,我們家大郎兄弟幾個是要在外為官的,娘子們都出嫁了。”

    左司直道:“奇了怪了,這樣,弄個姨娘不就行了?”

    “妻子才會貼心,妾是不行的。身份不一樣,想法就不一樣。再者,家裡需要有人主持中饋的。而且陪伴老人,也值得一個名分。”

    經老管家解釋,左、祝、鮑三個寒酸小官才知道這大戶人家的講究。不但要續個小媳婦兒伺候著,以防老子出事兒,丁憂耽誤了兒子做官。兒子在外做官了,李澤還打發了自己的長子回鄉侍奉雙親。

    祝纓問道:“為什麼是那位小夫人呢?”

    “她在夫人身邊的時候,細心又體貼。夫人總想把最好的,留給我們老主人。”

    祝纓又問畢氏的來歷,老管家說:“是以前老主人一個故友家的,故友犯了事兒,全家都來依著咱們府上。她家裡被抄了,府裡可憐他們家,夫人常叫她來陪伴,看她又細心周到,模樣性情也好,就問她家願不願意。夫人給了她母親一大筆聘禮,可是正經聘的。還許給她兄弟附學讀書。”

    “小夫人也是知書達理。”

    “是。”

    “所以你覺得是誤殺?”

    老管家連連擺手:“小老兒不敢胡說,不敢胡說,並不曾親見。凡小老兒見時,侍奉得無一處不周到。”

    祝纓又問他李澤夫婦,老管家道:“都是敦實好人。”

    再問李藏其他子女,老管家道:“都是孝順的好人。雖然有時候活潑些,卻是沒有壞心的。我知道,他們是想查出兇手。誰死了父親不想查明兇手呢?”

    “遺產怎麼分?”

    老管家道:“他們並不爭產!老主人早就分派好了!”他很驕傲地提起,老主人對身後事早有交待的,子女們也都很服。長房主持祭祀,所以多一分,其他諸子平分,給女兒們也留了一份遺贈。並且很有先見之明地加了條款:即使有子孫犯法,他的那一分遺產,都充歸祭田,也不叫兄弟姐妹平分。

    並且,李澤兄弟姐妹各家家境也不錯。

    祝纓問道:“你覺得兇手會是誰?”

    老管家垂淚道:“小老兒不知。”

    左司直怒道:“畢氏已然招供,是服食□□劑量加大,你也說李藏之前並無不妥,這還不是謀殺?”

    老管家道:“小老兒人不在跟前,怎麼敢誣陷主母呢?”

    他竟然是個老實人!祝纓道:“案子還沒結,只好委屈你先在這裡住幾天啦。”

    “不敢不敢。”老管家連說道,面上露出猶豫之色。左司直道:“你有話就說!”

    老管家道:“我們小夫人,真的受辱了嗎?您一定不能放過那些畜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