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羽摘雕弓 作品

第138章 抉擇(十)




    徐芊芊平日就愛傷春悲秋,自己跟自己較勁。陸呦問不出來,心中鬱悶。回頭遠望,徐千嶼獨自站在夢渡邊許久,好像心情不好。



    徐千嶼性格咄咄逼人,很招人恨。看徐千嶼的驕傲一點一點被擊碎,那副不敢置信的樣子,曾是陸呦的一大樂趣。



    然而徐千嶼的背影,仍是十六歲少女的單薄窈窕,卻絲毫不復前世梗著脖子還裝作無事的失意,像顆一敲就碎的薄皮核桃。



    劍風交織環繞,吹過她發上紅綾。



    風水輪流轉,如今徐千嶼的修為高些。



    陸呦的止水咒沒點兒用,連同徐芊芊一起被淋溼,褲腳黏膩,走得極為狼狽。



    徐千嶼的脖頸大約是隨了水微微,髮髻挽起時顯得修長孤傲,瓷白如雪。髮根如墨,紅綾如梅,雨半點不沾她身。有種令人心驚的冷豔。



    *



    徐冰來原本以四根鎖鏈嵌入沈溯微腕骨,這鎖鏈感知他神魂力量的暴漲,變成八根,迅速縛緊,令他只能保持一個規矩的坐姿。



    稍有異動,便會即刻收緊,令劇痛深入骨髓。



    沈溯微便在那裡坐了三日。



    若敢有片刻放鬆,便會陷入溫暖如舊的夢境,前一刻徐千嶼從後面抱著他,貼著他的背,撒嬌喊師兄。後一刻聲音驟然消逝,只有他一人,眼前是茫茫白雪。



    如果一直如此空寂,倒也不會怎樣。



    沈溯微直直看著雪地。



    偏要令雪脂滲入每個角落,再盡數剝奪,將他放歸什麼都沒有的世界。他能受得了嗎?



    他受不了。



    前世他不就是受不了這種絕望,才不惜以己身修為豢養心魔。



    徐冰來的雪袍從面前逶迤而過。聲音自頭頂落下:“恨我嗎?”



    晾著他好些日子,徐冰來方現身。



    恨有很多種含義。徐冰來對他有救命之恩,多年師徒情誼不是假的,但到抉擇時,還是沒見過幾面的血脈更重要。對於弟子而言,確切令人寒心。



    但他又怎麼可能遷怒徐千嶼呢?沈溯微抬頭道:“師尊珍重弟子心愛之人,我很欣慰。”



    徐冰來未料他到此時竟毫不避諱,眼瞳一縮:“你再說一遍。”



    沈溯微黑漆漆的瞳,似不解,又毫不退讓地看著他:“師尊珍重弟子心愛之人。”



    “……”



    徐冰來一直覺得沈溯微很單純。這要感謝初見時,孩童那純淨的眼神留下的印象太深,令人覺得別人若不逼他,他是不會有什麼威脅的。



    如今徐冰來方有一種危機感。



    感到眼前是一隻會與他撕扯相爭的兇獸,不過暫時被鎖住手腳而已。



    “你還要怎麼樣?”



    沈溯微道:“你既然不叫我教徐千嶼,就選一個比我更厲害的人去帶教她。師門之內,想來也沒有他人了。師尊親自去教她。”



    “這些事情用得著你管嗎?——別再動了。”徐冰來瞥見沈溯微袖口血痕暈開,厲聲喝道,“再動,傷筋脈了。”



    管教危險的人,要以暴力的方式震懾,不能有絲毫惻隱。



    徐冰來見他不動,方冷笑一聲,指著他道:“你真好大膽子,在我眼皮底下,你敢將我當傻子。”



    徐冰來果然惱怒自己走了眼,還有便是最信任的人真的揹著他行事。若他知道沈溯微也能動了凡心,他肯定不把這兩人湊在一起,也不亂開玩笑。



    不過發洩出來,也便罷了。



    “你啊。人間的嫁娶,都遵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不同意。往後徐千嶼不用你管了,將你自己管好便好。”



    沈溯微沒有作聲,半晌才道:“甲之種子,託乙照拂。澆水是乙,培土是乙,日日守護的是乙。如今抽枝長葉,甲說這是他的種子,跟乙無關。”他抬起眼,薄唇微動,“你猜,乙肯不肯還呢?”



    不知是疼,還是冷,他竟微微顫抖起來,似剛從水裡撈出來的一般:“師尊,我也是人。”



    他看見徐冰來表情變了,他知道自己不該說這些。心裡卻想著,不止如此,他還碰過徐千嶼。嚐到了一點味道,就更難鬆口了。



    徐冰來忍不住一巴掌輕拍在他麵皮上,止住他的昏話:“是不是瘋了。”



    “我不管徐千嶼,有我的理由。”徐冰來煩躁地踱到一旁,“當年有她時,我就算到此子奪我氣運。世間萬物此消彼長,她生下來,我會衰弱,這便是人世的規律。我當時給了水微微避子湯,可那女人還是把她生下來了。既然活了,那就算了吧,我總不能把她捏死。我躲著她一點又怎麼了,我看你是讓我死。”徐冰來剜他一眼,“你清醒一下再與我說話。”



    徐冰來冷然說罷,抽身而去,留下劍譜、丹藥無數。



    鎖鏈霎時卸力,沈溯微手落下,幾乎動彈不得。這些日子嚴酷桎梏有一點好處,它將沸然的魔氣壓了下去。



    沈溯微跪了片刻,將劍譜拾起,默默開始翻看。



    抬頭時,他在天幕上看到了母親的幻象。明霞公主一襲黑衣,悲憫地看著他。



    這是他的夢魘。每當困頓時,他都會看到母親的幻影。



    他現在明白當日夢境中母親想說的是什麼了——你今生本是心魔託生,如何成大道?連自由都沒有,就連守住他人都困難。



    四面寂靜,天暗下時無盡的黑暗,令他想起當年地牢內的歲月,伴隨無盡的驚悸。



    但什麼都不做,是萬萬不能的。



    若撐不住,便會永遠被困在牢籠內,永遠都出不去。



    當年他手上只有半片碎瓷,亦靠此衝出生天。



    而今他身邊還有一把劍。



    沈溯微摸到尺素。劍上紅繩掛著金色雙魚,晃來晃去。



    他用袖子擦拭劍鞘。徐千嶼一眼相中的東西,都是最好的,送起人來卻也大方。



    尺素確是一把好劍。拇指一撥,劍身鏘然出鞘,劍光如銀波乍瀉,令滿室生輝。



    沈溯微握劍於手,劍身轉了個向,若流風迴雪,裁破疾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