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谷 作品

第66章 思遠





賀知秋再拜道: “臣不敢。”




一邊蘇槐早已安排下了几案筆墨,賀知秋跪坐在幾後,運筆如飛,從入府起開始回憶記錄,果然一句不曾遺漏。但心中卻忐忑不安,寫完後心中倒有些放了心,因著確實似乎也沒有什麼犯上之語,今上一向不以文字言語罪人……這,應當是另有他用吧?




謝翊卻不曾看他,只命六順把前日雛鳳堂那邊送來的排好的書稿一本一本翻開看著。那夜他去竹




枝坊探許蓴,第二日許蓴果然就命人送了來排好的書稿,他也並未在意,只吩咐放著。此刻




他卻一本一本取了出來,然後看到其中的《拒雪堂詩集》,伸手拿了起來,慢慢翻著。




拒雪堂是舅父的書齋,他自幼是舅父親白啟蒙,偶爾出宮會去國舅府,在拒雪堂裡習字學書看雜書的時間也不少。




國舅爺範清矩其實性情頗為不羈,他除了經學造詣極深外,十分旁學雜收。拒雪堂裡,藏書眾多,更有許多御書房裡絕對不會出現的,非正統的書。




因此他當時更喜歡出宮去國舅府,一則那是太后唯一對他放松管制的地方,二則國舅為人有趣,在拒雪堂,他會卸下那在宮裡一本正經的嚴肅面具,言語詼諧,不再十分講究君臣之禮,反倒待他更似親人小輩一般教導和愛護。




他和範牧村當時就十分喜歡在書架上尋找自己感興趣的書來看,並且相互推薦。當初李卓吾的著作,他就是在舅父書齋裡找到的。




範牧村選先印這本詩集,想來是知道自己知道了也不會反對,那裡確實留下了太多他的回憶。




他拿起那本詩集,慢慢翻著,許多詩他都能背誦,有些他甚至還能回憶起舅父寫下那首詩時的情景。是大雪壓低竹枝,啪啪有聲時,是春雨中花落一地紅溼,是夏日午後出去釣魚歸來,手裡滿把蓮蓬和一串巴掌不到的小魚,是秋日收集桂花,給舅母作糕點,範牧村爬上高高的桂樹,搖落滿地金屑。




並不需要多久,他就翻到了那句“生死方來無繫累”,前面清晰地寫著“明夷”。他其實已不太記得作過這詩句,這樣類似的聯句太過尋常。但唯一這一次,舅父特意記錄了下來,覺得他們兩人稚子只做暮氣語,十分奇怪,如今看來,竟是一語成讖。




也不知舅父服下鴆毒時,是否亦是覺得一死方休,再無繫累?




他將詩集放下,看蘇槐那邊已呈了賀知秋寫好的記錄,他一頁一頁翻看,前邊倒都正常客套話,無非都是文人賣弄才學。待到謝翡來後,便就開始說些朝廷之事。




他目光落在了“歲羽殿”上,心下已明瞭,許蓴特意問了歲羽殿什麼意思,但看上下前後敘述並無異常,彷彿只是好奇隨口一問,並不驚異。這一問更似印證,不是才發現的樣子。而謝翡還要刻意解釋一下正合帝諱,範牧村這時候也還顯露著幼時情分,標榜著這是他親自題的匾額。哪怕許蓴之前半信半疑的,聽到這個恐怕就全然明白了。




那就是在三鼎甲更前一些,許蓴就已發現了自己身份,興許是詩集,




興許是……他看了眼方子興,這憨子招待兩位表兄,又是在京裡,不大會掩飾,被發現身份官職大概也不奇怪。




盛家人個個精明能幹,許蓴的舅父既是掌家的,能教出三個兒子如此優秀,恐怕也不是一般人。




他這身份本來也沒打算瞞著許蓴太久,原是打算著等他出了孝,回太學上課。屆時靖國公府這些糟心事也淡了,到時候再找個合適的時機慢慢和他說。到時候盛家太夫人去世已久,長房都離遠了,盛夫人當家作主,許蓴便是知道自己曾插手干預此案,知道祖母和長房的醃事,也不至於對自己生怨或是在心中有什麼嫌隙。




說到底還是怪自己見獵心喜,看到盛家兩個表兄著實是將才,又嫻熟海上貿易。他謀海事已久,偏偏這幾年沒騰出手腳,物色到合適的人。這海事一開,必動許多人利益,光靠主君支持是不夠的,非大智大勇、能文能武,既瞭解海事,又精通朝廷官僚關節之臣子不可為,心性還要極堅忍,不能過於迂直,否則便是玉石俱焚,一敗塗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