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谷 作品

58. 臂釧 得君厚,禮,聊寄一釧

 難怪如今翰林學士,文辭好的,大多都在做些修書修史之事,最多去禮部任一任。但有些實幹之才的,很快入六部撫四邊巡九州入內閣。

 人人盡皆心思活動,待到賀知秋過來覲見時,謝翊溫聲命他做詩時,眾人又都揣摩著,都說這位狀元之前遭了厭棄御前被罰黜落大理寺,這才幾個月?又不知何等渠道入了今上的眼,一副簡在帝心的樣子了。

 卻見人人作了詩來,謝翊便命粘到屏風上,帶著眾學士們一一賞讀過去,一一賜下詩集、茶葉、筆硯、錦箋、宮緞等物。又在眾學士陪同下,在翰林院內閒走了一走,路過棋室,忽然興起道:“到宴還有些時間,哪位學士擅棋,且來手談一局。”

 眾人靜了靜,卻見範牧村應聲出列行禮:“臣願奉君侍棋。”

 謝翊面容淡淡:“可,賜座。餘者可隨意手談或聯詩吧,待棋局後正可賜宴。”

 他坐在榻上,範牧村上前,內侍已搬了一張腳凳過來,他半倚著坐下,請陛下先手。

 謝翊持了黑子落下,範牧村卻不假思索跟了一子。他自幼伴駕,這般對弈其實時常有,甚至兩人對彼此棋路都相當熟悉。

 一時黑白往來,竟來回了下了十數手,眾人都有些眼花繚亂。

 階下翰林學士們也都各自圍著棋几席地而坐,或對弈,或聯詩,或品茶。張文貞前早已展過身手

,此刻卻只拿了一杯茶與賀知秋站到廊下悄悄說話:“都說東野自幼進宮伴讀,這情誼果然誰能比得了。”微微露出一股酸意。

 賀知秋只看著御座之上皇帝神態矜持,高挺的眉骨下眼神深邃,眸光冷漠。帝每落子如風雷,威儀若此,而範牧村垂頭侍棋,雖也清雅如玉樹,但……想到昨日送葬看到那世家少年,一身素袍,雖性如稚子,偏又顧盼生輝,一段風流純出天然,這一比,高下立見。

 賀知秋心裡微微一笑,要說簡在帝心,還得是赤子天成,丹心如故。他意味深長道:“東野品性韶潤,確有高韻,但若陛下青眼有加,早該擢拔任用了,何至於熬到今日從科舉進身呢。東野不容易啊。”

 張文貞讚道:“見微兄果然卓識,陛下嶽峙淵渟,峻貌貴重,極擅御人的,看起來確實不喜藏鋒養晦,中庸抱朴之臣。我看邸報,陛下偏好用真率突出,意氣超拔之臣。譬如謝非羽。從前閒了家裡老人說起當年陛下鎮邊削藩舊事,都說今上不怕驕臣傲將,倒怕庸官惰吏,才幹襯不上野心,不好驅使。”

 賀知秋一想果然如此,不由對張文貞有些刮目相看,欽佩道:“守之兄家學淵源,亦有一雙利眼。”

 兩人低低在階下小聲議論,不覺上面棋局已過半,謝翊將手裡棋子握在掌心不下,淡道:“範卿已輸了,不必再下了。”

 範牧村抬頭含笑:“陛下若肯給臣機會,未必不能困局翻生。”

 謝翊將棋子放回棋盒,淡道:“棋局未終,已是朕賜的體面了。”他徐徐站了起來,往窗邊走去,看明窗外銀杏樹已結了銀綠色的小果,深綠葉片如蝴蝶翻飛。

 一陣風從小院窗邊吹入,範牧村只聞到了絲絲縷縷若有若無的香氣,他抬眼看著謝翊正憑窗而立,寬袍廣袖被微風吹得飄拂紛飛,人怔住了。

 謝翊卻只扶窗看了眼天色,吩咐:“賜宴吧。”

 宴會時間並不長,皇上只略進了進酒,酒過三巡便起身回宮了。

 眾學士們散了宴跪送聖駕離開後,在原地議論幾句,便紛紛散開回去了。

 唯有範牧村站在院中,久久不曾回神,神情有些悵惘,賀知秋和張文貞看他站著怔怔的,只以為他侍棋時有被皇上叱責,便上前寬慰道:“東野,今日侍棋,君前可有得失?”

 範牧村彷彿被喚醒一般,語聲輕悄:“沒什麼,得瞻對天顏,不逾咫尺,已極欣幸了。”

 他回過神來看向賀知秋:“見微兄,恭喜你又得皇上青眼,簡在帝心啊。卻不知辦的什麼案,能讓皇上在眾人面前嘉許,不若說與我們聽,也長些見識。”

 賀知秋拱手:“不敢不敢,東野說笑了,僕朝乾夕惕,如履薄冰,不敢有一日放鬆,辦的都是些小案子罷了,想來陛下是看你們二人在,圖個圓滿,這才隨口傳了我來,還當感激兩位兄臺才是。”

 張文貞刮目相看:“見微兄這去大理寺幾日,越發接了地氣,這一套一套的官話,真叫人肅然起敬,偏偏又是這樣個百折不回,豁得出臉面經得起奚落的人,真叫我想說他俗都說不出口。”

 一時連範牧村和賀知秋都忍不住笑了,三人又說了幾句閒話,這才散了。

 範牧村這邊出來,卻是前去求見了謝翡,懇請一事相求:“這些日子在整理付印父親手稿,有不少疑問和缺失之處,您也是知道的,從前靜妃娘娘得父親親自教導指點。想託小王爺替在下請求陛下恩典,能去皇廟見靜妃娘娘一面,問一問,若能增補完全,如此也能將詩稿文稿補全,也算了了心事。”

 謝翡有些為難,但看範牧村十分懇切,有些心軟,道:“我找機會問問陛下,陛下前些日子還在皇廟齋戒了十五日,興許會同意,但也不好說。”

 範牧村頓了頓道:“我看今日陛下幸翰林院,意似鬱郁,神思不屬。”

 謝翡道:“陛下深沉,不敢揣摩,也就東野自幼伴駕,才能於細微處

察此了。”

 範牧村苦笑了一聲:“昔日伴君對弈投壺,騎射遊湖,賞畫聯詩,當時只道是尋常,如今求一局棋終尚不可得,人生際遇不過如是。”

 謝翡寬慰他:“你也是被家裡連累,如今看陛下唯才是舉,你如此才華,定終能得重用。”

 範牧村拱手道:“有勞非羽兄從中斡旋,昔日陛下待先父,十分倚重優渥,家中尚有陛下親書賜予的‘爾惟鹽梅’橫幅,若是先父詩文能整理出來,到時必呈陛下御覽。”

 謝翡嘆道:“文定公人品端正,學問博洽,可惜天不假年!只是我看許思遠那邊碰上喪事,你這印書的事,或恐要耽擱了。”

 範牧村道:“齊衰期也不過一年,再則印書也不是他主持,應當不妨事,我看印書坊出來與我交接的管事,極精明能幹。”

 謝翡搖頭,低聲道:“你有所不知,當夜蘇槐帶人直入靖國公府,次日靖國公府便發喪了,這京城太小了。”

 範牧村面色微變:“此事可當真?可知所為何事?”

 謝翡道:“如何不真,只卻不知是什麼事,也不敢追根究底。只看禮部仍然主祭,想來也尚未有什麼事。靖國公府太夫人這胸痺,十分蹊蹺。你看那日去弔喪之日,許菰那面色,再想想當日恩榮宴上,他奉旨過繼長房。如今長房嫡母白氏稱病不出,長房嫡女嫁入韓家的,也聽說一病不起。白、韓兩家全都諱莫如深,本是姻親,卻似都與許家隔閡生疏了。細思想來,這一年來,靖國公府上事也太多了些,因此我猜許思遠那邊未必有心情照管你這刻書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