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小蛐 作品

第16章 豐州鬼蜮(十六-十八)

 好在時琉反應及時,躲開了這一下。

 可鐵鏈聲音再次準確地暴露了她的位置——牢門外,有人陰狠發笑,大步踏了進來。

 “好久不見啊……”

 符元那副黑熊似的身軀,幾乎將牢廊裡石壁上的火把光攔了大半。

 背光的臉上陰翳密佈,望下來的那雙怒瞪的熊眼就更透著噬人可怖的陰森感,他死死盯著退到牆角的纖細少女,呲開森白的牙:“醜八怪?”

 “……”

 時琉嚥了下口水。

 黑熊已經走進來了,被阻攔的燈火拓下,讓她眼底將他模樣映得分明——

 最早探進來的那條左臂粗壯,肌肉虯結,而與之對比驚駭的,他的右臂軟塌塌地垂在肩膀下,像是根被扭成了麻花的枯槁樹幹,透著扭曲又詭異的駭人感。

 時琉記得那是誰做的。

 符元自然也記得。

 他面孔上滿是猙獰怨毒:“護你的那個小子,我是收拾不了,但你,我一根指頭都能碾碎。”

 時琉退到牆根前,已無路可退。到此時,她反而眼神平靜得近空白。

 “你不是和瘦猴合夥,要破牢嗎?”

 “破牢?哈哈,哈哈哈,”符元笑著逼近,聲音兀地陰仄,“那哪有捏碎你重要?至於瘦猴,要怪就怪他眼瞎,喜歡誰不好,偏要喜歡你這麼個醜八怪!”

 “……”

 時璃眼睫微顫,手心裡攥著的石杵戳疼了她自己。

 而符元已然伸出他粗壯左臂,一拳就要掄下來,變態似的笑咧在後:“我先送你去見他——咯…咯……”

 時琉只來得及看見一道紅光。

 然後是,“噗呲。”

 一個極輕的聲音。

 最後,什麼東西噴灑過她面前,其中一道細長,濺在她頸下。

 時琉僵著,下意識抬手摸了摸,低頭去看。

 鮮豔的刺目的血。

 不是她的。

 而下一息,符元定格的笑臉僵硬著,向旁邊倒了下去。砰的一聲,砸得整座小牢房好像都晃了晃。

 也可能是時琉自己晃了下,她虛脫地靠在身後石壁上。

 符元倒下讓出的面前,老獄卒垂下握著利刃的手。

 他仍咬著那個菸斗,懨懨望了面色蒼白的女孩一眼:“沒事吧?”

 “……”

 時琉張了張口,沒能出聲。

 於是她迫著自己點下頭。

 她不是第一次見死人,但確是第一次看一條鮮活的生命如此迅疾地消逝。

 她知道人的血是熱的,可她不知道它從裂開的喉管噴濺到皮膚上,會是灼得燙人一般的溫度。

 像熔漿,像噬人的烈焰。

 時琉用力深吸了口氣,好像要把所有刻骨的恐懼從身體裡擠出去。

 這樣反覆幾次,女孩慢慢平穩呼吸,仰頭望向老獄卒:“其他人,怎麼樣了?”

 老獄卒似乎有些驚訝。

 拿下菸嘴,打量了面前少女幾息,他才耷下眼皮,在牆根磕了磕菸斗,“這廢物自己投靠了老八,他們計劃提前漏了。”

 時琉有所意料,但還是心裡一涼。

 老獄卒:“你要是還走得動路,就去那頭看看吧。”

 時琉慌忙抬眼:“他還好嗎?”

 “那小子,挺能的,老八最後就折他手裡的,”老獄卒知道她問的誰,眉頭粗糲地擰起來,“不過他受傷太重,人不行了。”

 “——”

 時琉只覺得腦袋裡嗡的一下,她再顧不得,快步跑出了牢房,沿著晃盪昏暗的牢廊朝另一頭跑去。

 老獄卒沒再說什麼,最後看了眼地上死不瞑目的符元,吧嗒了下菸嘴,就走進牢廊裡。

 少女的身影已經消失在牢廊後的拐角。

 老獄卒皺著眉跟上去。

 今晚鬧得厲害,新州主責怪下來,必然是一場禍事。倒不如收拾完這殘局,明天一早,他就帶著那個小丫頭離開。

 這幽冥偌大,總歸——

 “噗!”

 一道冷意來得突然。

 菸斗從老獄卒的嘴前掉下,跌在地上,裂開了。

 老獄卒僵了兩息,緩緩低頭,看見從心口探出來的冷白的刀尖。

 身後,有個熟悉的聲音托住了他。

 “您老可真是辛苦,大半夜還要來幫她?”

 “姚義……”

 老獄卒捂著心口,黯淡餘光瞥見了從身側天井口的拐角裡,顯露出身影的年輕獄卒。

 他瞳孔放大,聲音僵澀:“你會…修行?”

 “是啊,”年輕獄卒奸猾笑了,得意湊近,“我瞞得好吧?”

 “為…為什麼。”

 “為什麼?”

 姚義靠近,陰翳蓋上臉,他眼神兀地陰狠,“你真當我傻,看不出這兩年你護著這小雛鳥跟護犢子似的,怎麼,你那個早死的孫女兒和她很像嗎?”

 “——”

 老獄卒目眥欲裂,然而卻已經說不出話來,血沫從他張開的口中滲出。

 姚義見狀,更笑得難以:“反正今夜過後鬼獄也就不復存在了,你是被動亂的囚犯所殺,與我無關。至於我,勉強繼承你的財帛,還有你護著的小丫頭,再平復動亂——居功甚偉,還能盡情享用那個小美人……”

 姚義陰森說著,抽刀。

 他剛要再補一刀,卻見面前老獄卒猛地吐了口血,脖子一歪,白眼翻了上去。

 “這就死了?”

 姚義冷哼了聲,嫌棄地把人扔到地上,“老東西,真短命。”

 與此同時。

 牢廊最東邊的大牢房裡,屍橫滿地。

 時琉跪在牢門內不遠的牆根前,顫著手指捂住瘦猴似的少年頸下的那道傷。

 差不多的傷口,比符元淺些,血流得也慢些。

 可時琉知道,那不是因為傷有得救,而是已經沒多少血可流了。

 唇上的傷再次被她咬得刺痛,可能破了,她卻顧不得,眼淚模糊地從隨身拎來的藥箱裡翻找止血的藥瓶。

 女孩聲音顫得厲害:“你等等,再等等。”

 “別…別找了,”歪靠在牆根,黑皮少年艱難地扯了扯嘴角,“你看我眼……醜八怪,你再、再看我一眼。”

 “……”

 時琉眼淚模糊得視線都恍惚。

 她死死咬著唇,轉回來。

 光影碎亂的視線裡,滿身血汙的瘦猴艱澀抬手,在她慌忙伸出來扶住的手裡,他慢慢,一點點,小心地展開。

 躺在他掌心的,是根編了一半的手腕花環。

 幾朵皺巴巴的小花,有的已經枯死了。

 時琉認得出來,那是他每回打贏了、做成了牢頭,去天井口禍害那些好不容易才從石頭縫裡掙扎出來的小草結出的花。

 那花每次都被他薅斷。

 時琉最煩他了。

 時琉低頭怔怔又空白地望著那半根花環,眼淚失控地往下掉。

 “沒編好……”瘦猴看著女孩那張慢慢暗下,慢慢藏進黑暗裡的臉,聲音也低去,“等我明…明天……好不好……”

 花環墜落。

 掉進了他身下淌開的那一灘血裡。

 細碎的雪白的瓣,慢慢染成了紅色。

 時琉低頭,泣不成聲。

 不知多久。

 哭得昏沉的時琉忽然聽見了一聲讓她頭皮發麻的笑,就在身後不遠的牢門外。

 “唷,老八都讓他們弄死了,這群崽子,夠狠啊。”

 “——!”

 時琉一抖,回頭,望見了牢門口的姚義。

 他正死死盯著她,眼神像看見獵物後吐著信子的毒蛇。

 叫人不寒而慄。

 時琉臉色刷白。

 在鬼獄活了三年,她清楚姚義對她抱著不可見人的歹毒欲|望。她不知道姚義會對她做什麼,但她知道那絕不是她能承受的可怕結果。

 時琉通體冰冷。

 跪坐在地的少女像嚇呆了,一動不動。

 姚義笑著走進來:“別怕,我會好好——”

 就是那一息。

 僵在原地的女孩忽然動作,拿出她生平最快的速度,趁姚義踏進牢內,她從他讓出的牢門縫隙撲了出去。

 鐵鏈鎖著,少女摔得狼狽。

 可時琉早有預料,幾乎是摔倒的同時她就不顧傷口流血摩擦地爬起,踉蹌著沿牢廊向外跑去。

 只要跑出去。

 只要跑出去!

 時琉在心底默唸著,她轉過拐角,幾乎望見了通向鬼獄外的牢門。

 可也是那一刻。

 她聽見了風的聲音,她眼前,忽多出了一張透明的“網”。

 不是網。

 是隻有她能看見的靈力。

 砰。

 時琉被那無形的東西攔住,被迫跌回,那一瞬間,絕望如淵海將她吞滅。

 ——姚義也是修者。

 雖然只剛入門,但已經足夠碾滅她最後一絲逃走的希望了。

 “怎麼不跑了?跑啊,我就喜歡你逃!”

 身後,令她噁心的呼吸像毒蛇一樣黏了上來。

 時琉本能的掙扎被姚義單手就擒握住,他猛地將她扣到這獄卒休息的堂桌上,狠狠壓下,陰鶩的眼貪婪又噁心地盯住她。

 “真漂亮,”他垂涎地望著她雪白的頸項,只是視線觸及清麗面龐上那道猙獰的長疤,他又嫌惡地皺了皺眉,“可惜了。”

 “放…開!”

 時琉紅著眼圈竭力掙扎,卻連方寸之地都難以騰挪。

 “沒事,沒事,”姚義俯身,手從她纖細腰肢撫上,“別怕,我對你的臉沒興趣,我只喜歡你的——”

 姚義忽驚抬頭:“誰?!”

 毫無遮掩的腳步聲,正從方桌旁的空地走過。

 被姚義冷聲喝住。

 那人也懶懶停下了。

 白衣如雪,少年垂握著長笛,冷冷淡淡掃過被摁在桌上的少女。她身上的粗布麻衣在掙扎和壓制下撕扯開些許,袒露著白得比雪還細膩的膚色。

 細小精緻的鎖骨被蹭破了,一點淡紅,描過晃眼的雪。

 酆業掃過,然後漠然起眸:“…有事麼。”

 姚義一下子就滲了汗。

 要不是對方故意不遮掩聲音身影,那他就算被殺了,大概都不會有一絲察覺。

 姚義不敢有絲毫鬆懈,死死盯著這個清峻不似凡俗的少年:“你,你是誰,你想幹什麼。”

 白衣少年沒說話。

 在他腳邊,一隻長相兇惡但體量憨小的小獸正呲牙咧嘴地咬著他的褲腿,往鬼獄外的方向拽。

 只有酆業聽得到的神識傳音,從狡彘嗚嚕嗚嚕的嘴邊傳回——

 “快走吧主人!禁制都破了,時鼎天很快就要追來了!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酆業冷淡垂著眸,像在等什麼。

 可沒等到。

 只有姚義外厲內荏的叫囂:“我,我告訴你,你可別想多管閒事,她是要逃獄的牢犯,明天新州主就會來——”

 “與我無干。你隨意。”酆業冷冷瞥過,再沒有一絲停頓,他向鬼獄大門走去,“我對螻蟻的死活不感興趣。”

 “……”

 最後一點光從少女澄淨的眼眸裡剝離。

 時琉合上眼,悽然笑了。

 這就是她今生註定的命數吧。

 絕望,絕望,沒有盡頭的絕望。每一次光亮過後都是虛妄的假象。

 …可她不甘心。

 她好不甘心。

 “唷,怎麼哭了?”直到盯著白衣少年的背影離開鬼獄後,姚義才終於放心地落回眼,“這就傷心了?我可還沒——”

 “噗呲!”

 勢大力沉的一刀。

 狠狠楔進了姚義的心口。

 那一刀太沉太狠,幾乎刺到時琉的腰腹上。

 “!”

 姚義目眥欲裂,巨大的震驚和憤怒一瞬撕裂了他僵住的笑,他拔刀,狠狠向後一捅:“——老不死的!!你敢騙我?!!”

 手腕被鬆開,時琉闔上的眼眸驚睜。

 就在桌前,趁著酆業勾走姚義全部注意力的時間,老獄卒無聲爬到了他們身邊。

 拖在他身後的牢廊上,來路一地血痕。

 直至此刻,他滿目死氣,卻猶死死鉗住了姚義握刀的手,拼著最後一絲力氣,他將插進姚義心口的刀拔出、又捅入——

 “殺、了、他!”

 老獄卒歇斯底里,血沫從他嘴角溢出。

 時琉眼淚湧下,顫慄的手握住腰間藏著的石杵,她拔起,用盡力氣,迎著姚義猙獰如惡鬼的眼神狠狠捅進了他脖頸裡。

 噗呲——

 鮮紅的、滾燙的、令人作嘔的血。

 劈頭蓋臉,淋了她一身。

 時琉驚聲哭著,眼淚洶湧,她再次撥出,又再次捅下去!

 “咯、咯咯……”

 被生生切斷了喉管的姚義滿目血紅,如厲鬼般死望著時琉。

 不知道多久。

 不知道多少刀。

 不知道多燙的血。

 直到最後一絲氣息徹底散去,幾乎穿疊在一起的三人從桌前跌下,砸進塵土裡。

 時琉渾身都疼,渾身都是血,喉嚨裡也全是。

 她神色空白,眼神也空茫地慢慢支起身,扒開了壓在老獄卒身上的那具屍體,她顫著手指,扶住了老獄卒的手臂。

 扶不起來。

 老人早就快流乾了他的血。

 他顫著的手,從滿是血的懷裡掏出把鑰匙:“這樣跑,輕快,跑快些……跑遠些……別白搬那麼多石頭了……”

 “好,好。”

 時琉早已哭盡了淚,心口疼得麻木。

 發黑的視線裡,她嚥下湧到喉嚨口的血,艱難地拿住那把解開她腳鏈的鑰匙。

 眼前已經黑下的老獄卒笑了,血沫從他口中湧出,染得他牙齒也紅,字音模糊:“囡囡……爺爺對不住你,爺爺來找你了……”

 老人枯槁的手終是跌落下去。

 氣息斷絕。

 到死他都是睜著眼的,只是早已什麼都看不見了。

 時琉顫慄著,替他闔上眼,整理好衣服、凌亂的花白頭髮。到最後一縷白髮攏回,時琉的手已經抖得難以為繼。

 不是怕,是疼得。

 她說謊了。

 她跑不了,因為她也要死了。

 她沒告訴已經看不見了的老獄卒,姚義最後死前的一擊,已經碎了她周身筋脈,寸寸如灰。

 大羅神仙來了也救不了她。

 她終於可以安安靜靜的,等著死亡來接她。

 這樣也好。

 也好。

 如果有彼岸的世界,那裡有為她而死的人,她想去見見他們。

 如果沒有。

 那便共赴,這一場再無訣別的長眠。

 時琉慢慢鬆開手,鑰匙從她指間滑落,跌進她身下的血泊裡。

 少女再撐不住破碎的身體,也跌倒下去。

 長眠將至,她朝望著她渴盼了許多日夜的,鬼獄門外的世界。

 ……

 天光只餘一線。

 燭火似的,飄忽不定。

 在徹底落入黯淡的良夜前,有道白衣薄影,踏破了她眼底的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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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卷一·尾記】

 鬼蜮從不在獄裡。

 而在人心。

 ——《卷一:豐州鬼蜮》,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