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蓬蒿人 作品

章五五零 大風起(8)

    ()        韋昌所料不差。

    劉二的新規矩施行後,窯廠產出增加不少,東家來過一次,滿臉笑容,再度當眾稱讚劉二,號召所有夥計以他為榜樣。

    半個月過去,有人吃到了羊肉,也有人被趕出窯廠。

    吃到羊肉的多是年輕小夥,因為他們精力充沛,幹活有勁,即便吃不飽,力氣也不是中老年人可比的。

    被趕走的多是老人,有的白髮蒼蒼,有的瘦骨如柴,韋昌認得其中有些人,已經為窯廠幹了半輩子活。

    劉二趕他們走的時候毫不留情,不在乎他們淚眼滂沱的祈求。

    有人走了自然有人來,新招的夥計都是年輕力壯的後生,雖然餓得很瘦,但各個龍精虎猛。

    為了讓新來的人儘快成為骨幹,劉二把教他們手藝,納入了考核師傅們是否賣力幹活的範疇,而且佔比極重。

    後來,每半個月都有人走,年老體衰的,幹活不利索的,身體有疾病的,被一茬又一茬篩出去。

    進來的人全都是精力旺盛的年輕小夥,他們吃同樣少的飯食,卻能幹更多的活計,還心思簡單好矇騙,常被劉二空口白牙的許諾給激得熱情澎湃。

    也不全是空口白牙,至少每半個月一隻羊是真的。

    於是,窯廠的產量持續增加,東家整日笑得見牙不見眼。

    新規矩施行一個月後,窯廠有人死了。

    首先死的是一個老人,活活累死的。他年紀大了,手腳不如年輕後生利索,為了不被趕走,拼了命的幹活,最終累死在了背運泥石的過程中。

    有了第一個死的,很快就有了第二個。

    這次是個身體不太好的中年人,他有隱疾,卻因為工錢太少還要養家,一直捨不得去看大夫,加之活計太重,病累而死不讓人意外。

    再往後,死人成了常態,每個月都會有幾個。

    當然,這是發生在窯廠裡面的人數。如果算上被趕走,在外面餓死的中老年人,那就更多。

    死人騰出來的空額,轉眼就會被新人填補。

    窯廠夥計的平均年齡在降低,到處都是揮汗如雨的年輕人。

    很多身體還不錯的中老年人,在不間斷的繁重勞作與食不果腹的情況下,相繼出現了各種疾病,腰痠腿疼那是不值一提的小事,傷了臟腑本元就很致命。

    而這部分人,很快就因為勞動力下降,掉入被淘汰的隊列中。

    一開始,窯廠老夥計們怨言深重,暗中還有過串聯,打算群起反抗,至少要求東家增加飯食。

    這時候,劉二又發揮了作用。

    他收買了一些夥計,讓他們在其他夥計談論東家的黑心殘忍、控訴東家吃人血饅頭時,站出來為東家說話。

    他們的言論很多。

    譬如東家是個大善人,常常修橋補路;譬如沒有東家給他們活計,他們連飯都沒得吃,現在端家人的飯碗還想砸人家的鍋,實在是不當人子;

    譬如作為夥計,自己不努力幹活給東家賺錢,表現自己的價值與能力,只想著要求東家,真是不知所謂;

    又譬如年輕的時候就該吃苦受罪,吃得苦受得罪越多,日後才越可能有錢;

    再譬如這世道的窮人平民都是拿命在拼,用生命換錢,在哪裡都一樣,這就是普羅大眾的命運,古今皆然,不可能抗衡也不會改變。

    這些言論混淆視聽,令一部分夥計頗為認同,令不少夥計變得遲疑,成功分化了夥計們,讓他們無法齊心協力統一行動,去反抗劉二與東家的壓迫。

    而劉二付出的——收買這些夥計的代價,不過是幾塊肉。

    是真正的幾塊羊肉!

    ......

    韋昌沒吃到過羊肉,暫時也沒有被趕走。

    他沒日沒夜的努力幹活,跟拉磨的牛沒有區別,跟燒窯的爐火併無二致。他眼中沒了光彩,不再能透過它看出喜怒哀樂,只剩下一片灰濛濛的死氣。

    那是麻木。

    徹底放棄希望之後的麻木。

    年少的時候,韋昌也曾血氣方剛毫無畏懼。

    他僅憑手中一柄柴刀,就敢在月黑風高之夜獨入山林狩獵,也曾高用一柄普通糞叉,敏捷銳利的釘死一隻闖入莊稼地裡的猹。

    在他扛著一具新鮮的野狼屍體出山時,月光下他單薄的身影曾無比耀眼;在他高舉糞叉刺猹的時候,眸中的亮光也曾讓同齡夥伴驚為天人。

    但是現在,他眼中沒了光。

    他只記得幹活幹活再幹活。不用盡全力幹活,他就會失去吃飯的資格,變為路邊的一具餓殍,連累家人都活不下去。

    以他的能力,應該是能養活家人,並且過得殷實的。

    可窯廠裡有太多肉眼可見的不公,有太多鮮血淋淋的壓榨,這些製造了太多悽慘悲苦的死人,也讓他變得跟一旁拉磨的老牛沒有區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