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流火 作品

第67章 水拓

 “閉嘴。”明華章慢慢走過來,臉色很鄭重,“讓她說完。”

 “右側這副顏色鮮豔,筆觸細膩,但給我的感覺卻很小心,彷彿在刻意壓制什麼。這個形狀的浮墨其實可以有許多種選擇,然而她畫了奇松怪石、飄飄仙境,卻又加了香爐、窗格等明顯脂粉氣的器皿,將墨暈束縛住,告訴畫外人一切不過是幻想。我覺得,她畫這幅畫時情感很壓抑,她很想有一個世外仙境,只需進入煙霧就能逃遁,但心裡又很悲觀,知道一切都是假的,她永遠無法掙脫枷鎖,一爐香燒盡了她就要醒來。”

 很符合玉瓊的心理,若他們沒見過玉瓊,僅憑這段描述也能大概想象出畫者的模樣。謝濟川摸摸下巴,道:“看來,以後不能隨便在人前作畫。”

 聽了半天,他就總結出這些東西?明華章沒理會謝濟川,問明華裳:“那另一個人的臨摹圖呢,能看出來嗎?”

 “他的筆墨太少了,我勉強試試。”明華裳說,“他的畫其實也很奇怪。有範本在前,他卻沒有用顏料,所有稿紙無一例外都是黑白色。黑色線條狂放混亂,給人的感覺很不舒服。我覺得,畫畫時他內心應當很暴戾,連線條都充滿了攻擊力。”

 明華章問:“還有嗎?”

 明華裳手指點過某幾張紙,說:“越上面的紙,墨跡越亂,說明隨著時間過去,他的內心越來越不平靜。可是你們看這幾張,它們明明疊在最上方,但是,上面只有水拓,沒有線條。”

 謝濟川說:“可能是他畫累了,後面心情暴躁,懶得再畫了?”

 “不應當。”明華裳皺眉,喃喃道,“一個人情緒累積到極點後,總該有一個爆發口,不可能突然平息下去。但在這幾張紙中,我沒有看到暴虐發洩,只看到平靜和掩飾。”

 明華章聽出些許不對:“你的意思是……”

 明華裳腦子逐漸出現一副景象,如果張子云的屍體沒被搬走,這幾張紙應當正好散落在他身體旁邊。明華裳開口時猶豫了一下,但還是說道:“這幾張稿紙不是張子云畫的。”

 明華章立即反應過來,幾乎和謝濟川同時說出:“是兇手!”

 明華章臉色立刻變了,馬上走到桌案邊觀察這幾張紙。就連謝濟川也打起精神,問:“可是,兇手在殺人現場用紙做什麼?他總該不會想畫畫吧?”

 明華章盡力不移動其他紙張的位置,小心翼翼拿起一張紙。他舉在眼前,緩慢調整紙的角度,明華裳不知不覺屏住呼吸,問:“二兄,你發現了什麼?”

 明華章眸光專注幽冷,說:“這張紙不是平的。”

 “生宣本來就不是平的。”

 “這不一樣。”明華章示意他們兩人過來看,“你們看中間凸起的部分,像不像人臉。”

 明華裳立刻湊到旁邊,謝濟川沒有上前查看的意思,問:“那你有什麼想法?”

 明華章手指輕輕轉動,不著聲色對準窗外的光,好讓明華裳更快看到凸處,只分了一小部分注意力給謝濟川:“你都不懷疑我看錯了?”

 “你不會無的放矢。”謝濟川道,“既然你說有,我就不浪費功夫了。你覺得這些紙是做什麼的?”

 “別忘了,張子云是窒息死亡的。”明華章道,“我一進來就在找殺死張子云的兇器,這個屋裡綾羅綢緞很多,看起來很多東西都能捂死他,要不是裳裳提醒,我都沒想到,沾溼的紙其實也可以作為兇器。”

 謝濟川挑眉,脫口而出地卻是:“裳裳?”

 明華章終於忍無可忍,回眸冷冷瞪他:“你能不能認真點?”

 謝濟川攤手,乖順道:“好嘛,然後呢?僅靠一張紙殺人,還是太牽強了吧。”

 “一張普通的紙不行,但對於一個陷入昏迷,腿腳不方便,又被綁住雙手的對象來說,一沓溼紙足以悶死任何人了。”明華章手指仔細摸過地上的紙,說,“兇手用紅綢爬入氣窗,打開暗門,之後又用紅綢捆住張子云雙手,他指甲縫裡的紅絲應當就是這樣來的。有特殊凸起的紙共有六張,應當足以置一個男子於死地,但最好試驗一下。”

 “不用這麼麻煩。”謝濟川一點都不想陪他試,說,“我們的目標是找回畫,張子云到底是如何死的其實無關緊要,兇器有點出入影響不大。如果兇器真的是紙,那兇手會是誰呢?”

 兇手就地取材,而且當時張子云處於昏迷狀態,意味著誰進來都有機會。明華章道:“我們之前不知道這條暗道存在,月狐的監視其實完全沒有意義,只要登上東樓樓梯的人,都有機會不通過門窗,從暗道進入包廂。關鍵在於,那日有誰上過東樓樓梯,並且知道暗道存在?”

 前者很多人都有機會,但同時滿足後者的,似乎只剩寥寥幾個選項了。

 謝濟川說:“聽天香樓的雜役說,隔間是老鴇修的,她不可能不知道暗門。那日她在天香樓裡安排宴席,全程都在走來走去,完全有機會接近山茶的綢緞並割斷一截,悄悄帶在身上,再趁人不備登上樓梯,按我們試驗的方法進入風情思苑。悶死一個人只需要不到一盞茶的功夫,她完全可以殺掉張子云後再出現在樓下,沒人會發現她曾消失過片刻。”

 見無人反對,謝濟川繼續說出其他佐證:“樓梯眾人反映了好幾次,但老鴇始終不肯換新的,就連酒也是她送的。只有她知道張子云昏迷了,所以才能大搖大擺打開暗門,就地取材殺死張子云。如果換成別人,哪怕知道暗道並且能接觸到,恐怕也不敢就這樣進門。還有昨夜,她也出門了,今早很可能是她指使啞奴來包廂試探,若非她心裡有鬼,為何要做這些事?這樣看來,老鴇的可能性很大。”

 明華章想到隔間牆上的氣窗,微微擰眉:“可是,以老鴇的身形,應該爬不過通氣窗。”

 “她曾經也是花魁,說不定她有獨特身法。”謝濟川道,“而且,啞奴對她忠心耿耿,她還可以利用啞奴。她滿足所有條件,應當就是她,可以將她帶走審問了。”

 明華章還是皺眉,從邏輯上看老鴇嫌疑很大,可是他不能忽略事實。老鴇身材豐腴,啞奴即便矮小也是個男子,他們真的能通過氣窗嗎?

 明華章起身,說:“不行,我得去量一下窗口有多大,找機會測試他們能不能過。”

 謝濟川眉梢挑高,頗為不可思議:“你立了軍令狀,十日內必須帶畫回去,今日已經是第二天了。我們還得防著天香樓將畫轉移出去,剩下的時間根本不多,證據如此確鑿,你還在猶豫什麼?”

 明華章還是不能下定決心。他們隱在暗處,這次利益牽扯又十分複雜,他們不會通過正常的官府審案流程,將人帶走審問後,不可能再放出來,這意味著他們一出手就是殺招。

 讓一個老鴇意外死亡有很多種辦法,可是,明華章不得不反問自己:“如果我冤枉了人怎麼辦?人死不能復生,一旦我們錯了,那就是一條人命。”

 謝濟川頓了頓,意有所指道:“她不過是一個青樓老鴇。”

 這種人無權無勢無德,雖然表面上和很多權貴往來,其實死了也不會引起任何人注意,不出兩天就會有新的鴇母頂替她的位置。她能當上老鴇,可見殘害了不少青樓女子,實在死不足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