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潼關 作品

第二百三十七章 不信人間有白頭


                 ——【虛吉飛來寺,平明】——

  摩醯首羅天王尚未醒來,率先察覺到的是藏地獨有的薰香和銅欽,似乎外界正舉辦著一場隆重盛大法會,無數梵唱圍繞著高臺起起伏伏,揮散不去。

  看樣子似乎是某個法王驀然圓寂,無數信眾聚集在這裡不捨晝夜,苦等著他再次乘願而來、度化眾生的那一天。

  摩醯首羅天王能夠想到外面的情景,法王的色身正被安放在一個隔離的圓形曼荼羅中,周圍則開放給人們禪坐,參與者如痴如醉,都感受到了有如法王還在世時那強而有力的感應,他們堅信其中的法王色身會在幾天內逐漸消散,最終只有一個小孩的身軀那麼大,這叫做“證得虹身”。

  隨著儀軌進行到最後,天際濃煙滾滾飄散,火堆當中最後翻找出那張安置法王色身的座墊——

  那是張火燒不化、水淹不沉、刀砍不斷、以藏地最精緻的布料工藝繡著圖案的座墊,離開火堆後除了四周燎下的焦痕外,全部完好無損。

  此刻的信眾自然能夠瞧見座墊的正中,清晰可見殘留著一個赤裸裸的小孩腳印。

  這是法王轉世的承諾,一個迴歸塵世的承諾,一個為了普救眾生乘願再來的承諾——此時,寺院的號角聲終於雄厚地響徹天際!

  “吽——”

  “吽——”

  “吽——”俠客小說網

  雄沛的號角聲震動著大地,摩醯首羅天王精神猛然一震,無窮困惑彷彿是胎中帶來的銀河旋繞,不斷衝擊著他的腦海,顱頂的強烈痛覺陣陣傳來,那是尚未發育完全的大腦,強行思考帶來的反噬。

  摩醯首羅天王此時才發現,自己竟然被困在了一個孱弱的孺童體內!

  想要掙脫這樣的身體限制,對於精通那若八法的摩醯首羅天王來說,並非是不可能的事情,但是他眼下急需思考的是自己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又為什麼會撞見這樣的法王圓寂盛會。

  從自己身處密室的曼陀羅陣來看,似乎自己就是老法王的轉世,可這搜尋轉世的速度未免也太過詭異了?!

  隨著一聲嬰兒啼哭,原本沉睡在海底輪的一點先天精氣,被拙火瑜伽密法點燃,化成熊熊燃燒的能量運轉至全身,隨後於顱頂破體而出,幫助摩醯首羅天王的精神意志脫離了稚嫩軀殼的限制,瞬間找回了自己丟失的記憶。

  在記憶中,摩醯首羅天王身處雞足山顛的滅盡大定中,正要結果江聞的性命!

  ——【華首重巖,滅盡定中】——

  江聞此時的模樣安穩靜謐,就像身處於母胎中溫暖的羊水包裹,骨弱筋柔而握固,即便面對外界的滔天巨浪,也不會生出一絲對抗反制的心思。

  在滅盡定的光陰中,似乎有一處強大的風暴正從黑暗深處襲來,摩醯首羅天王神情愈加急切,知道大機變隨時可能出現,寒鴉般的雙眼死死盯住冥冥之處,屬於西域人的外貌更加凸顯,彷彿在妙寶法王的皮囊之下,有一個全新的生命正要李代桃僵地蛻變而出,羽化成蝶。

  不再猶豫,摩醯首羅天王的指掌猶如熱刀切黃油,轉瞬便要劃破江聞周身覆蓋著的薄薄光膜。

  摩醯首羅天王從未菲薄過道家無為法門的精妙,但他篤信自己的境界遠在江聞之上,即便對方領悟了“無為而無不為”的玄境,也再無可能讓自己敗退——就像三百年前那一場莫名其妙的敗績。

  利刃般的指掌已經來到了江聞腦後,再一寸就要敲開顱骨攪爛他的腦髓,而江聞也不出他所料地,在生死最後一刻睜開了眼睛,瞬間轉過身來直面,渾身柔弱的筋骨裡,猛然爆發出瞭如弓弦上緊後的力道,雙手猛然鉗制住了摩醯首羅天王的指掌。

  摩醯首羅天王冷冷看著。

  漢人還是鍾情那套不戰而屈人之兵的障眼把戲,屢屢琢磨著人心,想要尋找出招的強弩之末,但自己無敵於天下數十年,靠的就是以強勝強、以剛對剛,而如此勇猛精進之路,便不存在出招之時的破綻。

  他哂笑地看著江聞,對方臉色從計謀得逞的微笑,變為方一接招的凝重,最後化為了泰山壓頂的驚懼,縱使已經用上了全身的力道,都無法阻擋摩醯首羅天王的指掌一點點地靠近!

  此時的江聞以雙手抱著摩醯首羅天王的指掌,奮力想要抗衡其中的力道,但一番努力之下,竟然連彎折阻擋半分都變得不可能,所做的變化無非從直插後腦變為直插前額,而眼下的生死時刻,竟然已真真地危在旦夕!

  摩醯首羅天王正欣賞著對方手足無措的窘態,但下一刻,他卻發現江聞猛然鬆開了雙手,彷彿想要乾脆利落地尋死。

  可隨著江聞肩關節微微向下沉勁,從而促使人體的內勁和氣血下注於湧泉,上注於肘手,中蓄於腰脊,江聞竟然用一種他從未見過的出手姿勢,棄守轉攻,爆發出如電閃雷鳴或爆炸般的“急中之剛脆勁”來。

  太晚了,這樣的反擊未免也太晚了,摩醯首羅天王想著。

  就在摩醯首羅天王的指掌擺脫束縛的那一刻,江聞猛然塌腰扭首,讓這致命的指掌如同快刀側嵌過額頭,流淌出涔涔鮮血,而他的右指也依靠著寸勁的電閃雷鳴,點在了摩醯首羅天王的眉心。

  “你中計了!”

  隨著江聞一聲嗤笑,摩醯首羅天王還想要將指掌切入江聞的額頭,可一種天旋地轉的莫大眩暈已經襲來,江聞周身無數潰散的光膜流彩,隨著右指突破摩醯首羅天王頂首光圈的輻照,狠狠鑽進了摩醯首羅天王的眉心。

  下一剎那,摩醯首羅天王也察覺中計,於是破釜沉舟般地抖散頭頂光圈,讓光華也盡數隨指掌刺入江聞的額前。

  一道互相交映而奮勇爭輝的奇光,就這樣升騰於晦暗不明的滅盡定中,掀起一團不大不小的煙塵風暴,隨後各自陷入了意識消散的昏迷之中……

  ——【虛吉飛來寺,夤夜】——

  摩醯首羅天王微微皺眉,終於將失去的記憶全部召回,也明白江聞到底做了些什麼。

  摩醯首羅天王驚訝於對方竟然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就參悟到滅盡定內景的出入方式,並且拼盡全力將自己再次拉入內景境中,又一次回到了出發點。

  江聞顯然是想要將敵人困在妙寶法王的內景境中拖延時間,但他恐怕還是太過自大了,要知道摩醯首羅天王在此道上的修為已經達到“入障不迷,立地可破”的程度,就連修行中人最害怕的“胎中之謎”在他眼中,也不過是花費點水磨工夫就能破去,這種程度的內景更是不在話下……

  “瞎看什麼!”

  嘔啞難聽的嗓音在黑暗中響起,伴隨著一無所有者的歇斯底里,竭力噴吐出唾罵這個世道的毒液。

  “小賤種,你盯著老子做什麼?以為自己很得意嗎!”

  摩醯首羅天王睜開眼,可眼前的灰暗世界沒有一絲變化,他才發現自己仍然被困在了一具極其孱弱瘦小的身體裡,密室四周的佈置已經長年的灰塵汙垢所籠罩,顯然這具軀體已經被困在這裡很長時間,卻沒有絲毫變化。

  摩醯首羅天王的眼前濃到化不開的灰暗,一方面是宛如嚴重雲翳遮蔽的眼病,另一方面是身處陰暗狹窄、惡臭撲鼻的地窖。

  時間不知過了多久,密室裡原本華貴的傢俱都因疏於打理而變得破舊,在雙重因素影響下,即便身體的主人一直不知疲倦地睜著眼睛,所見到的世界依然只剩下雪泥鴻爪般殘微的光影。

  “原來是個小瞎子……晦氣……”

  粗魯的聲音逐漸色厲內荏,呼吸之間散發出濃重的惡臭氣味,混合著死屍與糞臭般的慘烈,體表有大大小小的癍瘤蠕動和畸殘肢體,仍在滲液的身體正在一團褐布單地下劇烈顫抖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