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潼關 作品

第一百八十八章 沉吟應劫遲


  大雨之中,恢弘壯觀的大宅矗立在雨幕,雨滴敲擊瓦片漸次喧囂,最終變成了嗡嗡然的鑼鼓金石之聲,遠處聽去如有千軍萬馬兵戈齊噪,無數甲兵扣甲,聞之令人畏怖。

  可只有走近時才會發現,這座單簷四角攢尖頂大宅的每一處磚沿瓦縫,都沾染澆灌透了雨水,從天而降的暴雨淹著屋脊淅淅瀝瀝流淌不盡,轉瞬即逝地消失在地面不見,似乎要一路澆浸房梁地基、漚爛地上的磚石才見停止。

  一道道身形飄渺的人影潛入這座大門洞開的府邸,周圍影影綽綽卻沒有人靠近。時值天黑的宅邸中不見舉火點燈,幽微隱秘悄無聲息,彷彿此時佔據這裡的既可能是人,也可能只是殘存在天地間不為人所認知的縷縷幽魂。

  陳家洛輕功飄渺迅捷,緊跟著應老道走進了駱府,一路的沿途沒有見到預想中刀兵林立、殺機四伏的模樣,反而就連原本在府上出入、服類魚紋的駱家弟子也不見了蹤影,金盆洗手大會當日曾經的熊熊烈火已經被水澆滅,此時只剩下一團黑漆漆、暗濛濛的餘燼。

  “陳總舵主,走吧……”

  應老道腳步絲毫不停,彷彿有什麼看不見的敵人隨時將聞風而至,而高挑女子也神色警戒地看著四周,眉宇之間的擔憂濃到無法散開,陳家洛斂息凝神看向四周,甚至覺得自己正被披上人皮的勾魂使者帶領著,馬不停蹄地奔赴黃泉地府。

  但這條路他必須走,就算前方是真的地府黃泉,他也沒有回頭的道理。

  只是幾日不見,駱家的大宅似乎蒼老了許多,繁密的蒼苔就爬滿了牆磚的石縫,紅牆黛瓦也被染上了霧色濛濛、看不真切的翳影,似乎一切都在快速地潮溼腐爛,再怎麼堅固無匹的殿宇也終有一日,會隨著大雨不歇的廣州城一同沉沒到海底,成為無盡汪洋之中某具被藻泥糊滿口鼻的腐屍。

  路很快走到了盡頭,他們止步在了駱府中寬廣到幾乎逾制的主宅。陳家洛看著燭光搖曳、門窗密閉的廳堂皺了皺眉,但還是伸手推開了那扇雕花木門。

  陳家洛毫不懷疑屋中會端坐著十殿閻羅、功曹判官,攜帶著煌煌冥威與自己直面,於是家傳的深妙拳力闇然運起,出手透出一道凜凜勁風撞開大門,隨後義無反顧地踏步其中。

  式微的光線適應了片刻,他就發現自己開門的勁風如有實質地帶動著燭臺火光傾斜倒去,搖搖晃晃將熄未熄,而屋中兩派枯坐的人影齊齊側目,一同看向了他,動作整齊劃一,表情也是如出一轍的晦暗。

  正屋之中,只見所有尚未被平南王府抓走的掌門幫主,此時全都正襟危坐在這間屋子當中,神情嚴肅陰鬱,彼此緘口不語,彷彿化身成了翁仲石像,只徒具那一絲的人型模樣。

  屋子裡還空著一把木椅,顯然就是為陳家洛準備的地方,也正如應老道所暗示的那樣,他們來到這裡都不是一件偶然的事情,不止一個人知道他會來,也很清楚他會出現在這裡。

  該來的人想必已經都來了——陳家洛這樣想到,於是他坐入了那張為他預留的椅子中。

  屋內一行人並不陌生,唯獨奇怪的是對面,有一位面如金紙的高瘦漢子從未謀面,還有紅花會的新加入的當家、青旗幫的幫主楊成協也在屋子裡,他卻沒有椅子可以坐。

  楊成協與陳家洛對視一眼之後微微頷首,便繼續站在一名乾瘦老者的身後,依舊像一座巍峨鐵塔風雨不動。

  陳家洛不知道他們在等什麼,手掌抓握摩挲著木椅的把手,心中急躁有些坐立不安,可隨著應老道神色詭秘地將門重新關好,廳堂中再次被寂寥暮色所遮蓋,所有人的面目都籠罩上了深刻的陰影,無論是在做何表情,都喜在半明半暗間顯得那麼神秘莫測。

  慢慢地他發現,這些武林高手並非枯坐不語。他們的目光都按照固定的頻率,微不可察地時常往向廳堂深處、重重屏風隔斷遮擋的後廳。

  天井的熹光透過屋簷灑下打落在地面,拉伸出了無限拉長的兩道遙相對峙的身影,只是因為影子太過削直、太過堅決、太過安穩,才會被人誤以為只是兩根廊柱的斜影。

  ———而輕微的說話聲夾雜在惱人的雨水中,也隨著風慢慢地飄了過來,字裡行間含混不清,就像是一聲聲隔水傳來的錯覺。

  …………

  消失許久的江聞仍是道袍玉冠打扮,模樣也未見得多麼瀟灑,可他負手望天良久緩緩說道,心意杳杳似乎與羽類齊平,視線卻連一刻都沒從駱元通身上移走。

  在這一個時辰中,江聞就已經千方百計打聽關於駱元通的消息,可面前的老狐狸卻一個字都沒有透露,只顧著這樣與自己遙遙對峙,擺明了是等著自己耐心耗盡自行離開。

  “駱老前輩,我們在這裡站了這麼久,外面的人等急了吧?”

  鬚髮皆白的駱元通面帶微笑,既不配刀也未帶劍,彷彿真是一個金盆洗手不理世事的閒雲野鶴,身影輕飄微渺,隨時都會和暮色慘淡的天穹融為一體。

  “江掌門,老夫說了還沒到時候。”

  駱元通慢條斯理地說著,伸出空空如也的手,卻把左手背在身後,緩緩捋髯,“江湖同道因為老夫之事被牽連追捕,我自然會保他們安然無恙出城,可江掌門所說的東西,老夫卻是聞所未聞,恐怕要讓你失望了。”

  江聞不置可否地搖了搖頭。

  “那個騙子說的話我當然不會相信。我反正不知道他說的是真是假,就乾脆讓他去陪死人說話,等他謊話說累了、說窮了,肚子裡自然就只剩真話了。”

  “原來如此。”

  駱元通隨口附和著。

  他的身材極為高大,手掌也寬闊無比,閒極無聊的右手不時虛握著,江聞微微眯眼,發覺他的身體重心正微不可查地在周身挪移著,彷彿正演練一套威勢極重、沉凝至極的刀法,即便尚未出手也已經銳不可當。

  “駱前輩,晚輩有個不情之請,可否見識一下駱家的刀法?”

  江聞換了個話題緩緩說道,彷彿只是一個武林中人見獵心喜,想要與江湖前輩討教幾招。

  可駱

  元通聞言卻哈哈大笑,忽然抬手握拳收住勢頭,江聞只覺得他又從虛實不定的用刀姿態,變回了一株風雨不動的青松翠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