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潼關 作品

第一百八十六章 低雲愁廣隰


  “他們果真是這麼說的?”

  蒼古的寺院沐浴在連綿陰雨之中,高深石牆蒼苔起伏,蜿蜒得像是一道道皺紋,殿前那道厚重木檻脫漆褪色,仍舊遙遙對望著別院的硃紅木門。

  今天的平南王被藍色緞面繡龍紋鐵葉甲層層包裹,幾乎密不透風,唯獨漏在外面的手佈滿黑斑,乍一看去宛如行將就木的老人。他披掛著上衣下裳式的袍甲,藍色素緞為面,月白藍布為裡,內絮薄薄絲棉,揹著手凝望著光孝禪寺的陰沉天色,緩緩開口打破了岑寂。

  尚可喜帳下謀士、鴻臚寺卿金光今日也作戰時頂盔摜甲打扮,直到尚可喜的話音完全消散,才於一眾目光冷冽的戰將之中率先開口。

  “回稟王爺,此事乃是卑職親耳所聞,絕無虛言。那群江湖人士原本互相猜忌懷疑,如今卻不約而同認定是那人所為,恐怕其中另外隱情……”

  謀士金光原名漢彩,字公絢,早年就因聰穎有才氣被尚可喜所賞識,於帳下效力已經二十多年。

  他作為李行合最有力的競爭者,自然知道把握時機才能奪回謀主地位,因此主動獻策出力,定下了效仿摘纓會的辦法,引誘那些被關在牢裡早有降意,卻礙於面子的江湖人士透露消息,說出真正的刺殺主謀。

  “好一個‘君子劍’江聞,竟然能在老夫的眼皮子底下無聲無息……”

  尚可喜神情陰沉,脅下的傷口舊還在因為陰雨隱隱作痛,連帶著半個身體都開始僵硬滯脹,但他知道自己不能臥床、不能靜養,甚至不能告訴別人自己已經疼得三天沒閤眼了——這座廣州府就是一座火山,滔天大雨也澆不滅熊熊燃燒的火焰,平南王府必須化身成為中軍,他若是倒下,平南王府不日就會陷落在這暗無天日的歸墟之中。

  “即刻派人前去捉拿,此行如有阻攔格殺勿論……金先生,我看就讓後院那位領兵前去行動吧”

  尚可喜壓低聲音說著,轉頭看向金光,“本王這般養著他由著他,是殺只是放悉聽他的意思,如今也該好好出點力了,你說對吧?”

  金光連忙低頭稱是,身邊立刻有一名親衛將領自動出列,大踏步往禪寺別院的一座偏殿走去,很快消失在了雨幕之中。

  尚可喜宛如耄耋老人的模樣十分嚇人,此時的他不再言語,目光卻直勾勾地盯著雨幕之中,那幾株經風連日枝葉凋殘的訶子樹,神色間完全沒有佔盡先機之人該有的輕鬆自如。

  “金先生,天然禪師告訴過本王,當年三國虞翻居此寺時,園內已經就遍植訶子樹,劉宋武帝永初元年,求那跋陀羅三藏駐錫該寺也見過它們。”

  尚可喜如數家珍地侃侃而談,眼中的光芒卻更加晦暗,“再後來,達摩祖師見過它們,慧能大師見過它們,歷代番禺名士見過它們,乃至於紹武偽帝也見過它們。到如今樹猶如此,可風流人物都被雨打風吹去,唯有這些樹還深植在此……”

  尚可喜說著形似傷春悲秋的事情,身上卻未流露出一絲的人情味,反而神色越發凌厲。

  “眾人說這是千古遺珍,可誰能想到它們其實產自萬里之遙的天竺南海,本來最不該屬於這裡呢?”

  金光逐字逐句認真聽著,一絲一毫都不敢錯過。他十分了解這位老王爺,多年以來行事說話都務求滴水不漏,此時若是將他的話尋常待之,必然會錯過隱含的真正意義。

  尚可喜似乎是在言訶子樹,又不是在言訶子樹,就像天然禪師講解金剛經時言般若波羅蜜,則非般若波羅蜜,統統應無所住而生其心。

  就是在這梵唱聲聲之中,原本只算是粗通文墨的尚可喜,在這十年著實從天然禪師這裡悟出了許多的佛理,說話做事也更加高深莫測,這讓軍旅多年的謀士金光,越發難以揣測尚可喜心中所想了。

  但在這件事上,金光還是知道天然禪師的意思的。

  光孝寺中訶子樹歷經千年能反客為主,外來入粵的平南王府自然也有機會巍然不動。老王爺尚可喜朝思暮想的,無非是仿效當年大明沐王一樣,可以世襲王爺爵位,讓尚家世代榮華富貴、執掌兵權。

  為此,天然禪師許久之前就表示願意勸服城中官紳士族、販夫走卒,以佛法開解兩王入粵的因果血債,為尚可喜永鎮廣東打好根基,這才是尚可喜長年屈尊降貴、燒香禮佛的原因。

  無須多言,尚可喜禮佛表達的是一個姿態,而天然禪師代表的是一個願景,兩者間的內情遠沒有外界所說的晝夜難眠、冤魂索命那麼離奇——滿城冤魂又如何,屍山血海又如何,當年尚可喜錚亮的屠刀揚起時,何曾畏懼過因果報應?放下手中的屠刀時,又何曾期待過立地成佛?

  十年前廣州城破的那一天,金光見到了他從未認識過的尚可喜,身上擇人而噬的滔天殺意如有實質,沿著城池殺戮清洗仍不滿足,下令要直至血濺天街螻蟻聚食、飢鳥啄腸飛上城北。就連金光本想保護自己收買的城中內應,勸說尚可喜留下降將收斂敗兵,都差點被尚可喜親自擎刀殺死……

  幸好如今的尚可喜行事多了幾分寬容,就算天然禪師有意包庇南少林、掩護真刺客,尚可喜也不會追究,畢竟只要天然禪師的金身仍舊熠熠生輝,當今立志成為萬家生佛的尚可喜,就必須得借用他的佛光。

  只是金光一直猜不透,明明庚寅之事已經過去這麼久,這十年間的平南王尚可喜,為何依舊這般如履薄冰……

  “稟報王爺,世子爺在寺外求見。”

  親衛急忙冒雨而來,身上還有一處格外明顯的鞋印。

  尚可喜聽見手下稟報目光一凜,似乎情緒瞬間從剛才的憂心忡忡變成了另一種負面情緒,但尚可喜仍舊憑藉著多年的城府壓制住,背手轉身默認手下開門放人。

  腳步聲急急而來,又觸壁反彈般去而復返,就這樣闖進一名華服的年輕男子。

  金光先前主張過改立世子的事宜,早就被尚之信記恨在心,兩人勢同水火。如今見到尚之信高大的身影出現,金光當即想要退入廂房之中,卻被尚可喜以目光制止,在退無可退之下,兩人終究是極度窘迫地狹路相逢了。

  “哼,滾開。”

  尚之信比他高出了一截,神色不善地看著曾經提議廢掉自己世子之位的謀士,從嘴裡吐出幾個不明含義的噓聲,樣子輕蔑得像是在趕一條擋路的老狗。

  “父王,孩兒聽說您在光孝寺設下了天羅地網,就等著賊人露出馬腳,所以特地帶人前來助陣,今日必定手擒匪徒獻于軍帳之下!”

  尚之信眉飛色舞地說著,金光卻悄然發現尚可喜的表情越來越嚴肅,先前壓抑陰沉的感覺也逐漸變化,終於在強忍許久後,用一種尋常難見的、直白到骨子裡的惡毒神態說道。

  “蠢材。”

  尚之信洋洋得意的樣子猛然怔住,臉色瞬間通紅,隨後又轉向慘白,雙手攥拳越來越使勁,隔著老遠都能聽見骨節錯動的咯吱聲。

  “父王……孩兒不明白……”

  尚之信揚起腦袋看著尚可喜,五官頗為相似的父子遙遙相對,只是身穿袍甲的老者彷彿被四起硝煙燻燃的垛堞,而年輕人卻像是剛鍛冶出來的錚亮刀槍。

  “本王說,你是個蠢材。”

  尚可喜一字一句,清晰異常地頓字,似乎生怕對面的年輕人聽不清自己的謾罵。

  尚之信惱怒之色達到極致,卻忽然轉頭看向了一旁唯唯諾諾的金光,滔天怒火都轉向了這個與自己不對付的謀士,認定了就是這人構陷挑撥,立馬就要拔出腰間佩刀。

  “多出怨言,怒其主將,不聽約束,更教難制,此謂構軍,犯者斬之。軍中械鬥,怒爭殺人,加以斧鉞,腰斬棄市。”

  尚可喜緩緩念出軍令,看著尚之信怒火中燒的舉動,冷漠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