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潼關 作品

第一百八十四章 古剎疏鍾度


  “尚可喜這回,是真的打算放長線釣大魚了……”

  光孝寺別院裡古樹參天,在雨意寒霧中更顯滄桑,江聞倚在鐘樓上遠遠地眺望,須臾間已在看似空蕩的僧舍間、稀疏的訶子樹旁,辨認出許多模糊不定的影子。

  訶子林中蘊藏的殺機不言自明,在夜色中如利刃凜凜反射著寒光。

  而江聞繞道來到這裡只是為了看一眼,確認光孝禪寺的情形是否和自已所猜測的參差彷彿,然後才能安心地去他真正要去的地方。

  這件事很重要,卻也無關大局。

  尚可喜遇刺一事情況混沌不明,細究起來既有平南王府的故意隱瞞,也有江湖行事自帶的影影綽綽。那些身居高位之人平日也不願意直接得罪這些亡命之徒,就是不想朝夕提防來自暗處的突施冷箭,因此尚可喜將武林人士秘密關押在別院之中拷打,應該是想引出真正的刺客。

  如果說在先前的福州城中,江聞感覺到的是縱橫捭闔的棋局,如今在廣州府渾噩不明的水面下就是一處釣局,平南王府的行家裡手已經灑下香餌,佈下絲線,就等著獵物咬鉤。

  今日如果是真正的武林中人前來,他們向來不憚捐軀,自然會臨危一怒血濺五步,只為讓尚可喜的臉上無光——可在江聞眼中,像這樣闖入光孝禪寺能做些什麼呢?

  他是應該解救武林中人讓“君子劍”的名聲響亮一些,蘸著全城百姓的血淚寫出一個“俠”字呢?還是應該在查明刺殺真相後拎著刺客的頭顱向尚可喜獻媚邀寵,以便踩著滿地屍體步步高昇呢?

  往大了說,他甚至可以一人一劍闖入中軍大營,梟去尚可喜的首級懸於城樓之上,可下一步如何,還不是依舊會重演十年前兩王入粵的慘劇,讓廣州黎庶再次淪落一片血海。

  如果給他足夠時間,江聞本可以將事情做的更漂亮,更妥帖,更從容。

  江聞原本的打算,是用種種手段壓制平南王府,趁機讓靖南王府的手伸向這裡。

  只要自己的“好徒弟”耿精忠能襲藩繼位,廣州城總有一天能兵不血刃地置於自己的羽翼之下,之後耿家依靠“養寇自重”的策略,聯絡大反賊鄭成功自成一體,毫無疑問就能將兵燹化解於無形,乃至於讓清廷提前感受“東南互保”的威脅也不是不可能的。

  可是留給他的時間太少了,這座城裡似乎所有人都在著急,彷彿有滴答滴答的聲響正高懸於廣州城的上空,從鉛雲之中不斷傳來,乃至於江聞無需抬頭都能看見黑壓壓的雲層中,有著猙獰的身影正把利爪探來……

  “他們為何這麼著急……”

  江聞自言自語道,視線再次看向遠處。

  如今光孝禪寺被圍成鐵桶一般,明裡暗裡都是王府伏兵,其中更不知佈下了何等的天羅地網,但江聞最關注的還是獨老三口中那隊紅夷火器營。此時即便發現人數不過二三十人,依舊沒能讓他安心。

  換句話說,紅夷火器的出現給江聞帶來的驚醒,已經遠遠超過尚可喜遇刺事件本身。

  對於這個時代的火器,江聞縱然還沒有硬碰硬地接觸過,但是多多少少也知道真實威力大小,尚有把握在對方開火之前一劍封喉,畢竟此時流行的火繩槍不僅威力有限、準度不高,還需要靠天吃飯,一遇到風雨天就悲催地卡殼。

  可紅夷的火器,就是荷蘭人東印度公司提供的槍炮,很可能已經進入了燧發時代,使用上了技術升級後的簧輪火槍,官兵只要扣動扳機,飛轉的鋼輪以擊錘打擊燧石,就能迅速將彈藥擊發,使得射擊速度和隱匿性都大幅提升。

  這樣的武器對於江聞來說,雖然還不見得就會有什麼威脅,但對於尋常武林人士已經足以造成極大的傷害,關節胸腹、眼耳口鼻等要害一旦被擊中,也就離死不遠了。

  如此武器若是大量配備,縱然自己可以從廣州城中走脫,自洪文定、嚴詠春、袁紫衣以降的人則決無辦法從集火中倖免,更不用說城中平民。

  江聞不喜歡四處走動,但他所出身時代的特殊性,給他帶來了遠超江湖中人的信息處理能力和聯想能力,許多重要信息已經昭然若揭地浮現在腦海中。

  紅夷意味著著荷蘭入場,荷蘭意味著荷蘭東印度公司,荷蘭東印度公司意味著海上霸權,而荷蘭人已經和鄭家爭奪了十幾年的海上霸主,他們無時無刻不想洗刷當年料羅灣慘敗給鄭芝龍的恥辱,況且此時雙方又即將為了澎湖、臺灣兵戎相見……

  有著自己和陳近南的提醒,鄭成功的先頭部隊很可能在和荷蘭人交鋒。此時的荷蘭紅夷在廣州與尚可喜暗通款曲,極可能就是為了驅狼吞虎,合力絞殺鄭成功的海上勢力。

  因為在江聞眼中,鄭成功的存亡絕續不僅關係到自己東南計劃的實施,更意味著那塊海外孤懸領土的未來。

  清軍的鐵騎征伐已經足夠駭人,荷蘭紅夷的艦隊圍剿恰好能補上清廷不習水戰的短板,如此險惡局面令人不寒而慄,一旦他遭遇海陸內外的多重絞殺,那就相當於在本就岌岌可危的情境下,又被人往脖子上架了一把刀

  ——或許這就是刺客不管不顧,也要刺殺尚可喜的原因。

  寒夜中目光冷芒閃爍,江聞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如果鄭成功因為自己的蝴蝶效應敗亡,那麼哪怕將來又只剩下孤家寡人,他江某也要帶著一刀一劍渡海,把那裡完完整整地收回來!

  一陣寒風裹雨撲面而來,讓江聞眼中熾焰慢慢消斂,最終化作一聲低沉的嘆息。他知道光孝禪寺雖是禍首,可查明真相的關鍵卻不在這裡。

  音聲緩緩歸於沉寂,一時間江聞隱匿,伏兵潛影,四野風雨飄颻。眼前夜雨如世人察察為明,遠處蒼山卻如老僧悶悶無覺,只有一道身影安忍不動,靜慮深密,諦聽著世間萬物。

  那是鐘樓供奉的地藏菩薩。

  一尊泥塑正低眉垂首不言不語,一手握振錫禪杖頓開地獄之門,一手持摩尼寶珠照耀有情眾生,此時似笑非笑地面朝著江聞,菩薩尚未睜眼,已窺世間奧秘。

  廊柱林立,江聞忍不住遙想著這位菩薩的大威德,同時感慨這樣的神通該如何修得,也好免去自己風來雨去的苦頓,俄而又哭笑不得地想起,其實自己手中,也有一枚“摩尼寶珠”。

  只可惜手裡的摩尼寶珠只是個流毒無窮的禍害,自己身處娑婆世界更是如盲人摸象,當初來到明清江湖的時候,也從未遇見過釋迦牟尼佛,囑咐自己要在釋迦既滅、彌勒未生之前盡度眾生、拯救諸苦。

  但是有些事情,是不必說的。

  江聞從光孝寺離開後,便徑直往北去了。

  …………

  越秀山下有一座恢弘壯麗的府邸,照壁前寬敞平坦可停攢許多車馬,門外是一對丈二高的漢白玉石獅雄踞大門左右,更由水磨青磚砌就的護牆向兩側伸出數丈,牢牢扼住東西方向。

  再往內有一扇正門三進大門,盡數是油漆鑲嵌紫銅大鉚釘,配赤金獸紫銅環,入門方磚甬道長達五十餘丈,兩側榕樹成行,殷然可喜。

  但奇怪的是在這樣恢弘府邸中,卻突兀地出現了一塊平曠田地,半畝田地由一行行墒壟間隔開,土埂上種滿了各色作物,使人恍然誤入了一處農家小院。

  此時每一顆菜芽上都沾著雨水,似乎在貪婪地吮吸養分,亟待著開春的茁壯成長。

  只見一間簡陋的草屋被搭建在空地上,大小勉強能夠遮風避雨,術士打扮的李行合正穿著繒袍縮在屋子裡,心不在焉地推著一架手磨,眼皮子底下還燒著一鍋熱水。

  這架手磨由上下兩扇磨盤組成,上面一扇較之下面一扇厚而重,這是為了磨料時有力壓磨料物之需,上磨的壁上鑿有一寸見方小孔,李行合此時出神不語著,熟練地往磨孔填著顆粒飽滿的黃豆,很快就有純白色的新漿流淌下來,緩緩注入一個大碗之中。

  “李真人居然有如此雅好,當真讓我猜想不到。”

  一道聲音在空屋的深處響起,嚇得李行合差點把手磨給推翻在地,他轉身連忙看向身後的屋角,果然發現一個似笑非笑的身影佇立不動。

  李行合只遲疑片刻,瞬間想起了這個聲音的主人的同時,也一同想起了他談笑間殺人不眨眼的模樣。只見他冷汗頓時

  從額頭生出,卻兀自端坐著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