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潼關 作品

第一百四十九章 君世負詩寡和名


  幽冥巷中燈火通明,來來往往的清兵正遍掘土地,勢要找到傳聞中的地宮入口,但這條肅殺詭異、紙屑紛飛的前宋古巷,依舊讓他們內心感到不安。

  “啟稟大將軍,前方百人隊還沒找到地宮所在,衍空和尚又派人來到巷口催促開拔,屬下該如何回覆?”

  放眼整個江南都堪稱精銳的八旗軍,如今脫下戰袍一個個在小巷裡揮汗如雨卻徒勞無功,這荒謬又古怪的場面,讓安南大將軍達素也不禁皺眉不已。

  但見他轉動著滿是磨痕的銅扳指,盔帽頂上的獺尾隨著發聲輕輕抖動了一下,帽簷遮不住花白的鬢角。

  “讓衍空那廝滾遠點。”

  達素慢條斯理地說道,言語間卻沒有絲毫善意。

  “他來福州城不到一旬,參奏他的摺子就跟雪花一樣,若不是聖上護著早就革職問罪了。如果不想我也參上一本,就老老實實外面候著!”

  在衍空面前,達素有底氣說這話。

  江南水戰不比北方,當下朝廷論資歷、論能力、論忠心無出其右,他奉命到江南圍剿鄭逆,本就有資格指使沿途城野、自然包括一個勞師無功的微末欽差。

  更何況衍空和尚此行所為的大功,達素自己也心知肚明,哪裡輪得到一個出身來歷都不明不白的漢人!

  隨著眼前親信起身前去回覆,一旁又有心腹從巷子深處走來,語氣裡帶著不解與牢騷,粗獷的眉目間煞氣深重。

  “大將軍,這裡的東西就這麼緊急?不能等殿軍民夫來開挖嗎?”

  “如今朝中未穩,兵力有限,戶部尚書車克還在拼了命籌集錢糧,造船支援,如何能輕易改變道路、空耗錢糧?”

  聽到手下的質疑,達素略微有些惱怒,但還是耐心地勸慰道,“今時不比往日,還是要花小錢辦大事才好。”

  達素所言也是實情,清廷從鄭成功手中奪回江南的戰役看似結束,實則只是一切的開始,僅僅是長江沿途糜爛的岸防、軍哨的重建,就代表的就是大把的銀子撒出去不見回頭。

  而更難挽回的,還有蠢蠢欲動的人心。

  在收復江南之後,順治開始清算在此期間投降鄭成功的所有官員及民眾,格殺勿論,只要牽扯變節,一律誅殺。在短短一個月間,江南地區就有幾萬人全部死於戰後清算,成年男子全部被殺,妻子和未成年孩子全部流放為奴。

  達素更是聽聞朝中已經有人上書建議,說要厲行海禁、遷界移民,直到把鄭成功逼死、餓死、鎖死在茫茫汪洋之中。

  達素隱隱察覺到順治的心硬了,容不下任何一點背叛,不管別人的背叛是出於什麼原因。

  之前的順治在睿親王多爾袞問題上還有人情可言,願意歸順他的人一概接受,但這次他連解釋都不允許,更不樂意見到歸順,以江南為中心殺得人頭滾滾。

  其實一切早有端倪,他還記得多爾袞死後,親王阿濟格調撥三百人和自己的兒子勞親,親自運送多爾袞靈柩回京城,但在德勝門外忽然被包圍,三百兵丁盡數被殺。

  這還不算,隨後向順治皇帝傳達這個消息的剛林,在其後沒有被封賞反而被斬首,這難道不是殺人滅口,為的死無對證嗎?

  達素如今想要討好順治,也不得不討好順治。敬謹親王尼堪死在衡州的時候,他也帶兵遊弋在周遭不遠,自然知道尼堪是因為率領大軍夜裡行進、日夜兼程,提前耗盡精力才落入伏擊力竭而死。

  敏銳的戰爭直覺給了他學習反思的能力,統帥大軍在後宜慢,沿途穩紮穩打、安營紮寨,真正要快則宜輕騎突進、出人意表。

  達素在心中微微嘆了一口氣。

  他年歲不小了,他的資歷再“深”下去變會成負擔,能力也總有一天不再突出,皇帝的心思又難以捉摸,到時候很多東西就難於控制了。

  故而今日自己帶親信五百騎獨行,也是不得不為之。

  他始終憋在心裡不敢說的一件事,就是當朝皇帝行事手段也越來越極端,脾氣和當初的睿親王多爾袞也越來越像了……

  就在此時,一道急切的稟報聲將他從神遊天外驚醒,幽冥巷內聲音忽然嘈雜無比,夾雜著滿語呼喝、相互推搡的聲音,完全不像是一支久經戰陣的精銳。

  這讓達素愈加惱怒,從幽冥巷口披甲上前拄刀怒罵道:“亂什麼亂!先前西湖邊被人生生嚇走,如今又要自己嚇自己不成?!”

  之後巷子裡傳來的是一陣陣腳步聲,幸好不是他擔心的慌亂逃竄。

  此時仍舊夜深露重,日出時分卻遲遲不見蹤影,跟著自己南征北戰的手下穿著沾滿泥土的單衣,此時正亂中有序地撤出幽冥巷,以滿語呼喊著守在巷口的同伴準備好甲冑兵器,儼然是一副野戰遇敵的架勢。

  人如潮水,八旗親兵們默契地讓過了達素,嘩啦啦不由分說地開始著甲,單獨有一名副官前來稟報情形。

  “大將軍,有兇徒在巷子裡突然行兇傷人,行跡有如極其古怪,就好像……鬧鬼了一樣!”

  “鬧鬼……莫非是那個藏頭露尾的鬼麵人?”

  達素眼裡露出狐疑的神色,他之所以來到這裡,就是因為有人提供的消息。這如果是一個陷阱,那他所面對的可就不妙了,“兵甲完備者聽令,五人一隊隨我上前查探!”

  這支八旗隊伍著甲率極高,身穿的是後垂石青等色的絲綢護領,護頸及護耳,上繡有紋樣,並綴以銅或鐵泡釘。鎧甲既有甲衣也有圍裳,甲衣肩上裝有護肩,護肩下有護腋,另在胸前和背後個佩一塊鋥亮的金屬護心鏡。

  常年的戰鬥素養確保了他們遇敵不亂,兩兩相互配合下很快就組成了六支五人小隊,以馬下格鬥的陣勢相互掩護,緊跟在安南大將軍達素的周圍,再次步入這條陰森詭異的幽冥巷中。

  狹窄的巷道兩側高強林立,青磚被東一處西一處地深深挖開,青苔溼土被甩得到處都是,直到看見渾濁的泥水才罷休。

  眼前一排排衡門壓抑地覆蓋著天穹,使人視線交錯間似有似無、忽高忽低,兩旁的牆內也隱約傳來刺耳的聲響,伴隨著他們的腳步與兵器碰撞聲,混合在一起此起彼伏。

  達素皺眉道:“你們就是被這聲響嚇到的?”

  心腹連忙解釋道:“將軍誤會了,這聲音屬下已經查探過源自院內的一座水輪——真正離奇的東西還在前面。”

  幽冥巷視野的盡頭,是一處殘敗傾頹已久的建築,牢牢堵死了巷子一向,儼然化為一條斷頭死路。

  “大將軍你快看那頂上。”

  手下指著巍峨欲墜的殘壁上倏來忽往的影子,杌隉不安地說道,“隱隱約約是不是有東西在飄……”

  方才沒有兵器在身的八旗都被嚇了一跳,此時激靈還沒過,安南大將軍達素也眯著眼熟識不語,良久才從牙縫裡蹦出斬釘截鐵的一句話。

  “裝神弄鬼!放箭!”

  八旗親兵彷彿被踢了一腳,熟練無比地張弓搭箭,一陣箭雨便覆壓而去,撞碎了殘垣之上的碎瓦亂石,稀里嘩啦滾下來一片塵土。

  但隨著塵土飄散,殘垣之上一黑一白兩道身影仍舊飄忽不定,黑得凝滯、白到刺眼,宛如這條幽冥巷中徘徊不去的鬼將陰差,正注視著眼底深巷中的將死之人。

  更令人難以忽略的,是那棟殘敗已久的建築頂上,緩緩站起了一道身影。

  達素善射眼神極佳,清清楚楚地看到了那道身影手中有東西迎風飄展開來。

  在那幅白底黑字的長帛幡上,清清楚楚地書寫著:“夔門日日望君來,白帝人懷去後思。爭似早登黃閣去,普天霖雨總無思。”

  和黑白分明的兩道身影相比,那道站在殘垣頂上的身影太過單薄,背對著眾人也沒有刻意掩飾的意思,就那麼孤零零地持幡站著,迎著凜冽的寒風沉默不語。

  狂風襲來,那幅白底黑字的長帛幡似乎不堪摧殘,絲絲縷縷的碎布隨風飄散,化為一塊塊零碎的殘骸,就連上面的字跡也在空氣中開始模糊朦朧,幾乎就要消散不見。

  鬼神之說茫渺不可尋,親眼見到的東西卻切切實實地能夠把握,隨著莫名驚異與初見的慌亂過去,達素率領著的八旗也逐漸定下心,恢復了百戰之師應有的心態。

  達素在眾人簇擁下緩緩上前,朗聲說道:“朝廷安南大將軍在此,你是何人敢在此處裝神弄鬼?還不快快閃開!!”

  “安南大將軍?”

  那道身影猛然轉過身來,挽幡上帛絲的碎屑漫天紛飛,好似無數紙錢隨風飄散,一黑一白的身影也飄然落地,目光洶洶地看向清兵,佈滿赤紅血絲的雙眼毫無神采,就像在看著一群死人。

  “故宋飛天神武大將軍出行,何人膽敢阻攔?”

  江聞居高臨下的目光掃過全場,若有所思地看向燈火幽微的福州城,緩緩嘆了一口氣。

  “不想走?那就統統留下來了吧。”

  …………

  幽冥巷內的異動此起彼伏,喊殺聲陣陣不絕於耳,直到一群八旗精銳護送著貴人倉皇而過,才有人在大亂中反應過來。

  衍空和尚凝眉站在幽冥巷口,對於身邊的戎馬倉皇熟視無睹,目光冰冷地投於巷口,將今夜被人截胡搶功的怒火化為實質。

  阻擋在面前的八旗還兀自不肯罷休,衍空和尚揮動僧袍的寬袖排開人群,隨手就將他的腦袋拍碎,闖入了幽冥巷口。

  他發現兵甲齊備的八旗正沿著幽冥巷的高牆倒下,頭顱微垂地倚靠牆角。

  這些八旗身上沒見到一絲明顯的傷口,似乎伏跪在道旁一言不發,只有一灘逐漸暈散的血跡越來越大,匯成一條鮮紅色的溪流淌到巷口。

  衍空和尚的瞳孔驟然縮小,因為他看見了一個熟悉的人。

  兩人隔著不到一丈的距離對視著,無數人從他們身邊穿過,想見到洪水猛獸一樣避之不及,但兩人的腳步卻紋絲不動,就連眼睛都不曾眨動一下。

  “不修大師,江某久別重逢未能遠迎,還望恕罪才是。”

  江聞話音剛落,衍空和尚就哈哈大笑了起來。

  “早就知道會碰上你,只是沒想到會在這裡見面。福州城今夜危如壘卵,你居然還敢前來送死!”

  江聞語氣裡閃過一絲恍然。

  “你果然知道點什麼。福州城中雲譎波詭,勢力犬牙交互,我本打算將棋盤清掃一空再找人算賬,可如今看來,你卻是一枚有進無退的‘過河卒’啊。”

  塵風漸起,馬蹄聲聲,就在電光火石間兩人都動了起來。

  江聞猛然高高躍起,躲過了衍空和尚力大無比的金剛掌,只在他身後的牆壁留下一記深深掌印。

  方才仗劍連殺清兵七十六人的江聞,此時的內氣已經耗竭大半,無法保持於巔峰狀態,因此選擇不搠其鋒芒,以退為進找尋時機。

  然而衍空和尚的招式越來越凌厲,大力金剛指與金剛般若掌也如雲霧繚繞、無孔不入,周身三尺範圍只見指鋒掌影密佈,就連手下都無法近身。

  “你就這點本事嗎?”

  衍空和尚怒氣沖天地吼道,“跟福威鏢局一樣都是廢物,活該被人出城就算計死!”

  江聞不為所動地揮劍接連格擋,招式也如行雲流水般見縫插針,兩人在巷子裡見招拆招之精妙迅捷,就連套招演練多年的武師也不一定能比擬。

  “大師謬讚了,福威鏢局的鏢師潛送出城固然是尋死之道,但你派人前去劫殺不也是同樣道理嗎。”

  對於衍空和尚的誅心之言,江聞只是淡淡一笑,“冒昧地問一下,大師派出手下之人那麼多,有幾個回來向你稟報過呢?”

  常氏兄弟還潛伏在暗處按兵不動,他們倆三天三夜不眠不休,可不是單純失眠這麼簡單。

  這盤大棋本就是生死之戰,黑白雙峰都自認為有可能掌握勝機,可一旦落入了“兩劫循環”的境地,不榨乾雙方最後一絲生機,誰都別想分出勝負。解爭到最後能贏的人,只會是突然出現的第三個棋手……

  兩人之力固然有限,但反向劫殺衍空和尚的手下也不是什麼難事,百分百不敢說,完成十之八九還是輕而易舉的。

  衍空和尚雙眉緊皺,手掌間毫不猶豫地加力上前,全然沒有將手下的死活放在心上。江聞忽然卻伸出左掌,動作簡單無奇地在胸口畫了個圈,就呼地一聲向外推去。

  金剛般若掌如天崩地陷般襲來,而江聞抬掌若霸王舉鼎,進掌似巨人推山,兩人雙掌一併隨即分開,江聞和衍空兩人都因為這股猛烈的反彈勁道向後退去,直到後背撞上了巷牆才停下後退的腳步,牆體明顯搖晃了一陣,滾落漫天塵埃。

  “不戒大師好功夫,每日喝酒吃肉、纏綿女色還能有如此內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