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二合一





她想的是剛才風珉在船上問的問題。




她知道,他是怕陳寄羽也是畫舫上那些狂生中的一員,其實是不用擔心的。




因為劉氏調換了兩家的女兒,使得陳家沒落,能送兒子來滄麓書院讀書已經是極限了。




所有人都可能在書院放假的時候去尋歡作樂,但她哥哥不可能,他沒有這樣做的資本。




放假的時候他還在書院,大概是需要做一些事情來補貼學費,賺取生活費用吧。




陳松意想著,雖然臉上的神情依然平靜,但握住手帕的手指已經緊張得用力到發白。




終於,前方出現了兩個人,她頓時心神一緊,來了。




走在老門房身旁的是一個二十來歲的年輕人,身上一件穿著洗得發白的藍色士子衫,他的身材高大,但是很瘦,藍色的袍子穿在他身上都是空空蕩蕩的。




陳松意望著他,一時間被一種難以言喻的情感所攝。




面前的人同她記憶裡最後的樣子一樣,身形挺拔如松竹,不因貧困而窘迫,是跟公子如玉的謝長卿不同的、另一種有力量的俊雅。




而被老門房叫出來的陳寄羽,在老者指向站在原地的四人前,也已經若有所感覺地看了過來。




他的目光同樣一下就鎖定在了陳松意身上,彷彿被這個少女給攫取住了。




一瞬間,周圍的世界彷彿都變得模糊、淡去,這對兄妹眼中只剩下彼此。




他們的眉眼並不相像,但輪廓卻出奇的相似,尤其是下半張臉。




——都是鼻若懸膽,唇偏秀氣,是不容錯認的血脈印記。




就只一眼,陳寄羽就知道她是誰了。




“謝謝羅叔。”




陳松意聽他向老門房道了一聲謝,朝著自己走了過來。




就在這時,她眼前彷彿被無數的雲霧籠罩,將面前的兄長身影蓋去。




她急切地睜大了眼睛,用力去看破這雲霧,眼中卻看到了別的畫面——




那是她哥哥未曾走上的另一條路。




如果當年那個雨夜,她跟程明珠沒有被調換的話,那不久之後,陳家就會因為一個契機從村裡搬出來,轉到小鎮上,做起不錯的小生意。




作為家中長子,本來在村中私塾隨一個老童生開蒙的陳寄羽也會轉到鎮上鄉學,繼續讀書。




雖然他出身農家,但進入鎮學之後,卻在讀書一道上展現出了極佳的天賦。




入鎮學的第三年,他與其他人一起去考童生,一次就過了。




因為年紀小、資質好,所以他的老師寫了書信去給昔日同窗,將他推薦去了縣學。




從一開始最末位到第一,他只用了兩年時間,然後被滄麓書院選中。




於是陳家從原本的村子搬出來,先是搬到了鎮上,然後又搬去了縣城,最後因為長子進了滄麓書院,加上生意越做越紅火,終於在長子去京城參加科舉考試之前搬到了州府。




在另一條沒有發生的命運之路上,她的哥哥跟現在一樣都在滄麓書院求學,但是那個他更加意氣風發,年輕的臉頰是飽滿的,不像現在這樣因為缺衣少食而消瘦。




那個他的文章跟考試時常得第一,滄麓書院每個月發下來的獎金,他都可以用來買書,不必捎回家裡,也不用在休假時給書院做雜事來補貼學雜費用。




雲霧再次瀰漫,又散去,陳松意眼前的畫面變成了京城。




她的哥哥參加了明年的春闈,跟謝長卿同一屆,陳松意看著他在考場中信筆揮毫,考官激烈爭執,在他跟謝長卿之間決出了名次。




謝長卿奪了第一,他得了第二。




只不過在金鑾殿上參加殿試,他又力壓了謝長卿,奪了狀元,成為了時隔百年第一個力克橫渠書院第一,奪得狀元的江南學子。




這一屆三甲,謝長卿遇上了他的這個畢生對手,與狀元失之交臂。




宣帝硃筆一揮,將有神童之名的元吉點為了榜眼,將容貌最出眾的謝長卿點為了探花。




謝家父子一門雙探花,傳位一時美談,卻是謝家父子一生的遺憾。




而陳寄羽則頂著黑馬之名,入朝為官,開啟了他的青雲之路。




這位新科狀元無論性情才幹,都非常令宣帝的喜愛。




尤其是他的行事能力跟風格都與年輕時的付鼎臣相似,但性情卻比他好上千倍萬倍,讓宣帝用得十分順手。




有了這個出身農門的狀元郎,完全倚仗自己的看重跟培養來成長,宣帝就連看馬元清都沒看他那麼順眼了。




沒有陳松意插手的變數,這段未發生的命運裡,付大人依然在赴任的途中遇刺,在五十五歲這年隕落舊都。在他之後,陳寄羽就隱然成了南方學子、江南文臣的下任領袖。




宣帝任他為太子少師,讓他以超越了所有人認知的速度升遷,在力克橫渠第一、奪得狀元之後,又成為了第一個非橫渠書院出身的相公。




這位能力才幹與付鼎臣相似,性情手段卻截然不同的陳相,做到了付大人沒有做到的事。




他在與閹黨的對抗較量中,將他們分而化之,逐個擊破,結束了大齊的內患,在因厲王隕落而戰亂再起之時,極力主戰。




他坐鎮後方,將整個大齊朝變成了高速運轉的機器,把各種戰爭資源向邊關軍隊傾斜。




大齊的邊軍跟各地守備力量被全面調動,再次平定了邊關,將蠻夷驅逐,將戰功擴大到了大齊戰神厲王曾經達到的高度。




而在打贏了這場仗,獲得了大量的賠償跟戰馬之後,他又改革了大齊的屯兵制度,改變了軍制,讓國家休養生息,讓百姓從戰時迴歸到日常中。




從三十四歲入閣,到三十七歲成為大齊首輔,陳寄羽在任將近五十年,抵擋過無數內憂外患,聯手文臣武將,平定了數次危機,從閹黨之亂這個轉折點開始,把這個王朝帶向了更強大更繁榮的時代。




他教出過三任明君,為大齊朝培養出了無數能臣志士。




在這條未曾開啟的命運之路上,他活了九十八歲。




在他死後,大齊朝還延續了三百多年,而民間祭祀他的祠廟在千年之後,依然有無數人拜祭。




青煙嫋嫋,香火鼎盛,然後畫面就斷在這裡,一切煙消雲散。




陳松意的目光聚焦,眼前所看到的又是現在這個衣衫洗得發白、高大而消瘦的哥哥了。




想到剛剛看到的另一條路上的他,再想到記憶中他冰冷的屍體,陳松意感到一股極端的痛苦侵襲了自己,令她顫抖起來。




在跟隨師父學習推演術的時候,她的師父就曾經說過,世上不是所有人都能夠看到命運。




但憑藉算力,他們可以無限地趨近於天道,趨近於命運。




而這世間也有天賦異稟的人,他們不需要算,只需要一眼就能看透一個人的一生,看到一個王朝的興衰百年。




師父說,這種天賦是一種恩賜,也是一種痛苦。




陳松意從前不知道這話是什麼意思,但現在她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