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開眼閉 作品

第24章 蟑螂的悲哀

 

林永年白天和癟三們一起在街頭流浪,晚上睡在屋簷或橋洞下。短短几天下來,他也和那些癟三一樣骯髒,變成了讓人討厭的臭蟲蟑螂,人們見了他都會遠遠躲開。

 

知識分子自尊心都很強,被人嫌棄讓他很受傷。但這並不是最難忍受的,最難忍受的是飢餓。

 

飢餓是什麼滋味,以前他從未嘗到過。他生於小康之家,無論如何飯總是有得吃的。後來開工廠當老闆,那就更不用說了,你請我請,三天兩頭有飯局,都是大魚大肉,到後來甚至都吃怕了。直到現在,做人做了四十多年,他才真正體會到了飢餓的感覺。

 

飢餓的感覺是一種緩慢的、持續的、越來越深的痛苦,彷彿身體裡有一條貪吃的蛇,正逐漸把你的五臟六腑掏空。

 

這種痛苦的程度雖然不像刀割那麼強烈那麼血腥,卻同樣難以忍受,甚至可以說更難忍受,因為它似乎永無止境,不管你醒著還是睡著,它都在折磨你撕咬你,讓你覺得生不如死。

 

癟三最基本的謀生手段就是乞討。但林永年不會乞討,也從沒想過要乞討,自尊心不允許他那麼做,他低不下自己的頭顱。他很羨慕周圍的同伴,因為他們都沒有這樣的顧忌。

 

他口袋裡還剩最後幾毛錢,勉強支撐了兩天。第三天是餓著肚子度過的,什麼也沒吃。

 

到了第四天,飢餓感越來越強烈地侵蝕著他的腸胃、他的神經、他全身的每一個細胞,他幾乎無法思考,腦子裡翻來覆去只有一個念頭:我餓!我要吃東西!我要吃東西!

 

一個小男孩左手拽著母親的衣角,右手拿著一隻燒餅,在街上邊走邊吃。燒餅是剛出爐的,麵粉、芝麻和糖的香味鑽進林永年的鼻腔,令飢餓感加倍膨脹,他覺得自己快要被飢餓逼瘋了。

 

他腦子裡閃過一個念頭——趁現在還跑得動,把燒餅搶過來拔腿就跑。要是有人追上來,就在燒餅上吐一口唾沫,那樣人家就只好拱手相讓了。這是癟三的絕招。

 

林永年決定要試一試。他鼓足勇氣,從後面靠近小男孩,手慢慢伸出去、伸出去……

 

他猛一轉身,快步離開。

 

他沒有搶小男孩的燒餅,自尊和羞恥阻止了他。這種事他做不出來,餓死也做不出來。

 

他繼續在街頭徘徊。

 

七月份的太陽就像一隻大火爐,無情地灼烤著一切,氣溫超過了35度,地上熱氣蒸騰。

 

他又餓又渴,渾身一點力氣都沒有,眼前一陣陣發黑,腳下踉踉蹌蹌,幾乎要癱倒了。他勉強支撐著走到一棵樹下,在陰涼處躺了下來。

 

透過枝葉的縫隙,望著湛藍的萬里無雲的天空,恐懼感忽然湧上心頭。他熟悉這種感覺,這是死亡將臨的恐懼。他在監獄裡也曾感受過這種恐懼,但這時比那時更強烈更緊迫。

 

我已經走投無路了,他想,世界這麼大,卻容不下我林永年一個人,也許死神已經在前面等著我了。

 

不!我不想死!我不能死!我還要回去見我的妻子女兒,還要找龐金海那個壞蛋算賬!

 

他在心裡掙扎抗拒,但又明白這是徒勞的。他想到了監獄裡等待處決的犯人,他現在的處境跟他們一樣。

 

不!比他們還要可悲!他們臨死還有一頓斷頭飯可吃,而我卻是個餓死鬼!

 

斷頭飯從古到今一直都有,罪孽再深重的人也有免作餓死鬼的權利。而我,蒙冤被害卻要作餓死鬼,天理何在!公道何在!

 

接著,他又想到了邱鳳鳴。

 

別說上天虐待你,沒給你機會,上天給過。假如自己聰明一點圓滑一點,沒有意氣用事不辭而別,此刻就能坐在鎮海飯店的高級客房裡,衣冠楚楚,愜意地吹著電扇,喝著茶或咖啡。

 

他有點後悔,也許應該接受邱鳳鳴的安排,混一陣子再做打算。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然而世上沒有後悔藥賣,一切都晚了。已經落到了這個地步,哪有臉面再見邱鳳鳴。

 

他躺在那兒,漸漸陷入了半昏迷狀態,腦袋又重又空洞,重得像塊石頭,空得像個洞穴。他渾身癱軟,連動動手驅趕蒼蠅的氣力都沒有了,只能任憑几只蒼蠅在臉上爬。

 

也許它們知道我快死了,在搶位置吧?他想,等我一死就在我的身體裡產卵,繁殖後代。

 

其實用不著蒼蠅報信,他已經清楚地感覺到,生命正持續的、一點一點的離開自己的身體,飄向虛無深邃的天穹。此刻他心裡反而平靜了,這是絕望帶來的平靜。他人還沒死,心已經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