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舟遙遙 作品

第 75 章 【75】

 【75】/晉江文學城首發

 自端午那日出門遇上謝無陵,知道他往後就在長安任職,沈玉嬌便有意減少出門的次數。

 若非一些實在不好推辭的應酬,其餘時間,她便待在後宅,管家算賬、侍弄花草、陪伴孩兒,上無公婆管束立規矩,身側夫婿溫存體貼,膝下孩兒乖巧文靜,日子過得也算優哉遊哉,自在安逸。

 且自掌家之後,她還多了樣興趣,經商。

 四時氣候穩定的情況下,農田與農莊的收成大差不差。但商鋪這一項,若是看準行情,把握時機,買進賣出,十倍百倍的利潤都是常事。

 裴氏長房在長安、洛陽、聞喜三處,大大小小鋪子共有百來間,尤其長安、洛陽有二十家大鋪,這些年來的進項很是可觀——

 當然這也得益於王氏治家有方,用人得宜,是以賬冊和管事名單到沈玉嬌手中時,一目瞭然,心中有數。

 閒來無事,沈玉嬌便盤起這些商鋪舊賬以及近些年長安各類物品的市價,漸漸也發現一些不同。

 大抵因王氏久居聞喜和洛陽兩地,對這兩地更為熟悉,是以這兩處的商鋪進項,竟與長安商鋪不分上下。而長安商鋪歷年進項瞧著可觀,更多是佔了都城的位置優勢,以及裴氏歷年積攢下來的名聲與老本。

 長安城的管事們大都老舊保守,不求進取,只求穩妥。

 穩的確是穩了,但錯過許多商機。沈玉嬌雖未經過商,卻也知一味節流,不知開源,時日一長,便如渠水積淤乾涸,遲早廢棄淘汰。

 裴瑕授官之後,每日都去翰林院上值。她一人在後宅,無人攪擾,便琢磨起如何開源,多掙銀錢——

 她嫁給裴瑕時,連抬嫁妝都沒有,如今吃穿用度全是裴氏,就連前陣子給姨母家表姐的孩兒們送生辰禮,也是走府中公賬。哪怕裴瑕常說夫妻一體,也從不過問府中銀錢,但涉及孃家親戚往來上的花費,沈玉嬌始終沒多少底氣。

 孃家和嫁妝,都是女子的底氣,她一樣都沒有,可不得想法多掙,就當給棣哥兒存媳婦本也好。

 沈玉嬌這邊學著盤賬經商,及至五月中旬,皇帝命三皇子前往小桃山監督開礦,謝無陵也隨著一同離開長安。

 聽到這消息的沈玉嬌暗鬆口氣,當日就套了馬車去李家探望長輩。

 沒兩日,昭寧帝又派太子巡視河洛諸州府的河道,提前做好防汛佈防,以免像去歲一樣鬧災。

 去歲鬧災,便是太子賑災,今年巡視,派太子去也更為熟悉。

 不曾想出發前,太子忽的病了,上吐下瀉,人都虛了一圈。

 於是二皇子主動請命,願為副手,與太子一同前往。

 這般兄友弟恭,昭寧帝大為感動,當場又點了翰林院裴瑕、兩位工部典史、一位戶部郎中、一位內侍監少監等人一同隨行。

 出發前夕,夜闌人靜,夫妻倆躺在青紗帳中。

 周遭一片漆黑,只紗賬外透進一點朦朦朧朧的光。

 沈玉嬌聽到身側男人氣息平緩卻沉重,遲遲未眠,沒忍住偏過臉:“郎君有心事?”

 “攪擾你了?”

 “不算攪擾。”沈玉嬌輕聲應著,又道:“反正我晚睡也無礙,白日可以補眠。倒是郎君明日一早便要出發,雖說是隨兩位殿下一起,路上不必太趕,但在外奔波總不比在家愜意,還是早些歇息,養足精神吧。”

 身側男人沒出聲。

 良久,他伸手,攬過沈玉嬌纖薄的肩頭。

 沈玉嬌心下一顫,隨之也升起一陣防備。

 五月裡,天氣熱,衣衫漸薄,人的火氣也愈旺,是以這些時日同床,她能不和裴瑕捱上,就儘量別挨。

 免得一捱上,惹起他的念頭,她又沒法解,最後受罪得還是他。

 裴瑕大抵也知道這點,所以她夜裡規規矩矩睡在一側,他也剋制著並不碰她。

 然而今夜……

 難道他忍不住了?

 可林大夫交代了得九九八十一日之後再同房呢。

 “郎…郎君?”沈玉嬌僵著身子,單薄的絲質褻衣緊貼著,她一動不動,訕訕低語:“你不熱麼?”

 “還好。”

 感受到她的輕顫,裴瑕失笑,修長的手掌沿著她薄薄的背脊,一節節往下撫過,嗓音沉緩:“不必緊張,我不胡來。”

 小心思被拆穿,沈玉嬌頰邊微燙,又忍不住腹誹,若不胡來,他的手在做什麼?

 仿若聽到她的心聲般,撫著後背的手到達一側腰窩,停下來,沒再繼續往下,只勾著她恢復了七成的細腰,將她團團抱在懷中,下頜抵著她的發頂:“只是想抱你一會兒。”

 沈玉嬌聞言,眉心微動。

 應當是離家遠行,有些不捨吧。

 “郎君不必太牽掛家中,在外安心辦差就是,我會照顧孩兒,並將府中一切都打理好。”她靜靜靠著男人堅實的胸膛,鼻息間滿是他身上幽雅清貴的檀木香,絲絲縷縷隨著身體的熱意縈繞著她,彷彿將她從頭到腳也沾染

上他的氣息。

 沈玉嬌本來不困,嗅著這令人心安的幽香,不知不覺也湧起些睏意。

 她闔著眼皮,輕柔嗓音都透著嬌懶:“不就兩個月麼,若差事順利,還能早些回來。”

 裴瑕沒說話,摟著她的手卻緩緩收緊。

 “郎君,太緊了。”沈玉嬌感受到他的情緒有點異樣,纖手搭在他的手背,輕勾了下:“你怎麼了?”

 “玉娘隨我一同去,如何?”

 這一聲很輕,也很突然。

 沈玉嬌睏意遽然散了三分,驚愕:“那怎麼行?你又不是出門遊玩,跟著兩位殿下辦正事呢,我跟著像什麼話?再說了,棣哥兒怎麼辦,府中怎麼辦……”

 她碎碎念著,頭頂也響起男人自嘲般的輕笑:“是我糊塗了。”

 沈玉嬌怔怔的。

 剛想開口,裴瑕低下頭,薄唇蹭過她的額:“玉娘,這一回,好好在家等我。”

 竟是因為這個。

 沈玉嬌心底輕嘆口氣,而後抬手,搭上他的腰,故作輕鬆道:“我又不是小孩子,何況這可是天子腳下,太平得很。”

 饒是如此,裴瑕依舊不放心。

 只恨沒有變大變小的法術,能將妻兒變小揣進袖中,時刻帶在身邊才算妥帖。

 “郎君,睡吧。”

 沈玉嬌道:“你就把心放在肚子裡,待你辦完差事回來,我親自去灞橋接你歸家。”

 裴瑕也不是杞人憂天之人,知道現下顧慮再多,都不如明日出門前,叮囑府上侍衛,加強防守。

 小夫妻倆相擁而眠,青紗帳中很快歸於靜謐。

 翌日清晨,沈玉嬌醒來時,裴瑕已經離去。

 “郎君特地交代了,不要攪擾娘子安睡。去隔間洗漱完,又抱著小郎君看了好一會兒,才帶著景林離府。”

 白蘋邊手巧地伺候自家娘子梳妝,邊轉述著裴瑕的交代:“郎君說,酷暑炎炎,若無要事,娘子少出門,安心在府中休養。若是出門,便多帶些侍衛和家僕。無論何時,身體為重。”

 沈玉嬌都能想象到他交代這些話時的模樣,定是負手而立,面色冷肅,眉頭緊鎖,一派清正凜然。

 淡嫣色嘴角不禁輕翹了翹弧度。

 白蘋從黃澄澄的鏡中瞧見,笑嘆一聲:“娘子還笑呢?郎君他這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從此外出遠行,再不放心你一人在家了。”

 “習慣就好了。他在朝為官,日後外差的機會還多著,一次兩次不放心,三次四次就能習慣了。再說了,我哪能年年那麼倒黴,又是洪澇又是……”

 **,兩個字停在嘴邊,沈玉嬌垂了垂眼皮。

 再次抬頭,又恢復平素溫婉恬淡的模樣,望著雕花窗欞外那片爬滿粉牆的綠色藤蔓,烏黑眸光悠遠而平靜:“待這片紫薇花盛開,郎君的第一封家書應該寄回了。”

 金風細細,葉葉梧桐墜。

 一枕小窗濃睡,緋色斜陽照紫薇。

 紫薇是夏日之花,花可開半年之久。六月的風剛至,院牆那片嬌麗的紫薇花便依次綻放。

 花開到最茂盛時,沈玉嬌果然收到了裴瑕寄回來的第一封家書。

 他在信中說,巡查差事一切順利,按著目下進展,沒準七月中旬便能歸家。

 然而收到信的第三天,洛陽八百里急報送進皇宮,太子遇刺,震驚朝野。

 轉過天的午後,舅母程氏便趕來永寧坊,將房門合上,寬慰沈玉嬌:“你舅父知曉你牽掛守真,特來讓我報個平安。太子遇刺時,守真不在那宴上,他安然無虞。倒是二皇子為了護著太子,手臂捱了一刀。”

 聽到這話,沈玉嬌長長舒了口氣,纖手捂著心口:“他沒事就好。”

 到底是朝中有人好辦事,若家中無人在朝,她還不知要提心吊膽多久。

 “不過這究竟是怎麼回事?”沈玉嬌側坐榻邊,輕蹙的眉眼間滿是沉重:“何等賊人這般膽大,竟敢行刺太子?而且……”

 她稍頓,四周張望一圈,確定門窗都緊閉,屋裡唯有舅母和棣哥兒,才敢壓低聲音繼續道:“若是黨爭,行刺的也該是二皇子。太子他一向深居東宮,既無權勢,又無威望,還不得陛下寵愛。且巡視河道,應當也惹不來什麼禍吧?”

 大梁朝人人皆知,昭寧帝與嫡母孝安太后母子情薄,厭屋及烏,連帶著不喜孝安太后選的元后,昭懿皇后房氏,以及昭懿皇后所出的太子殿下。

 昭懿皇后離世的第二年,沈玉嬌才出生,她並未見過這位房氏皇后。

 但“房氏淑女,閨秀典範”這話,哪怕房氏一族在景王之亂中覆滅,依舊往後傳了十年——

 起碼在喬嬤嬤教授沈玉嬌閨秀禮儀時,就很愛拿“房氏女”做例子,後來許是覺得晦氣,漸漸也不再提了。

 且說這位太子殿下,先是經歷昭懿皇后、孝安太后相繼離世的打擊,又在景王之亂中失去了母族倚靠,本就內斂的性子越發孤僻。一個不討皇帝歡心的兒子,偏佔了嫡長的身份。

 昭寧帝被百官們裹挾著,不情不願立了太子。

 這太子不像一國儲君,更像個被擺到東宮的吉祥物。

 太子雖平庸無能,卻很有自知之明,知道昭寧帝並不屬意他,只是被朝臣們煩透了,拿他當個擋箭牌,往東宮暫時一立。

 等其他皇子爭出個勝負後,他最好主動讓賢,乖乖給弟弟們騰位置,或許還能當個閒散王爺,安度餘生。

 這些年他不爭不搶,人淡如菊,有差事就領,沒差事就待在東宮焚香彈琴,能低調就儘量低調,恨不得皇帝和兄弟們最好都忘記他這號人物。

 他這般知情知趣,倒叫幾位皇子平素見到他,也都和和氣氣,心甘情願喊他一聲“皇兄”——

 可就是這樣一個“老好人”太子,竟然被刺殺了。

 沈玉嬌都不禁同情起這位苦命的太子,輕搖著頭,不能理解:“他還能有仇家?”

 程氏也嘆口氣:“你外祖父和你舅父也想不通呢。現下他們這幫清流文人都有些後悔,當初是否不該強逼著陛下立儲……”

 不過他們當年也沒想到,太子竟這般平庸軟弱,是攤扶也扶不上牆的泥。

 但凡他能有幾分房家人的血性,硬氣點,也不至於成為天下人口中的“廢物草包”。

 “你舅父說,那日夜宴上次行刺的,都是些訓練有素的死士。見無法成事,在禁軍抓捕前,便咬破牙齒裡藏的毒藥,當場暴斃,一個活口都沒留。”

 程氏到底是個養尊處優的深宅婦人,提到那種血腥場面,端莊臉龐緊緊皺起,神色慼慼道:“活口沒了,只能加大兵力,四處搜尋,看看能否尋到些蛛絲馬跡,堪破真相。唉,再過兩月便是中秋了,突然出了這事,陛下昨日在朝上發了好大一通火,還說不惜一切代價,定要查清此事。”

 “陛下雖不喜太子,但到底是他的兒子。他能厭之,卻不能叫旁人害之。”

 “唉,可不是嘛。”程氏說得口乾舌燥,端起茶杯喝了半盞,才搖頭嘆道:“太子也是個苦命人。若是先皇后在天有靈,見著自己的孩兒諸般不順……”

 她似有許多感慨,到最後也只化作唇邊一聲深深的嘆。

 直到傍晚,紅霞隱退,程氏抱著醒來的棣哥兒親了又親,才依依不捨地回府。

 沈玉嬌卻依舊想著太子被刺殺之事。

 到底是誰要殺太子?

 二皇子,三皇子?

 沒理由啊。

 太子只差把東宮之位捧在頭上,等著他們倆鬥出個勝負,便可將這“燙手山芋”交出去,壓根也礙不著他們倆。

 她想了許久也想不明白,但隱隱約約覺得這件事沒那麼簡單,宛若漆黑海域間露出冰山一角,暗藏更大的乾坤。

 夜裡獨自在寢屋,看著空蕩蕩的房間,再想到裴瑕險些也在遇刺現場,一顆心都不禁惴惴。

 乾脆披起外衫,將裴瑕寄來的家書拿到床邊,藉著帳外朦朧的燈光,又逐字逐句讀了遍,心下才稍安。

 轉眼又過去半個月,裴瑕寄來第二封家書。

 家書上並未提及太子遇刺之事,只折了一枝桂花,又道:「諸事皆安,中秋前定歸家團聚,勿念,保重。」

 沈玉嬌將那盈滿馥郁桂花香氣的信封倒了倒,接了一掌乾涸桂花,如碎金,如繁星。

 “棣哥兒,這是你阿爹從洛陽寄來的桂花。”

 她將孩子抱在懷裡,滿掌桂花攤在棣哥兒的面前,莞爾輕笑:“你聞聞,香不香?”

 已經四個月的孩子,身形都大了不少,靠在自家孃親溫軟馨香的懷抱裡,看著那滿掌黃燦燦的小花兒,好奇地伸出胖乎乎的小手去抓,嘴裡還無意識地發出“咿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