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槐序 作品

第 49 章





信誓旦旦,只差指天發誓了。




諸邑衛長也道:“不敢欺騙父皇,確實為真。”




劉徹輕嗤,他當然知道為真。不說這幾個孩子敢不敢隨意欺騙君父,只說這種謊言一戳就破,三人都不傻,怎會幹如此蠢事。




但他們此前不在意沒有提,如今來提,也確實是在藉此為鄂邑說話。不過顯然三人將心思直接擺在明面上,沒想瞞他。




所以劉徹雖出言刺了一句,卻並未惱怒生氣。




他輕嘆:“據兒L,你可還記得瘋馬差點衝撞到你?”




“我記得。父皇,此事為意外,二姐並無害我之心。若我確實因此受損,我自然會怪她怒她,甚至對她出手,都不為過。




“但我安然無恙。這其中即便有二姐設局,局也不是針對我。如此,我仍舊怪她怒她,甚至對她出手,那麼其他兄弟姐妹呢?”




其他兄弟姐妹?這跟其他兄弟姐妹有何關係?




劉徹愣住,衛長諸邑也有些懵。




劉據繼續:“父皇正值壯年,我雖如今兄弟姐妹少,不代表日後會少。若我是這樣的性子,睚眥必報,日後兄弟姐妹要如何與我相處?




“他們會不會戰戰兢兢,擔心偶然做出某件事,本與我不相干,卻因為我突然闖入,差點累及我,即便我無損傷,也會遭殃?




“但是‘本與我不相干,我突然闖入’之事,他們如何料想得到,又如何能規避呢?到時他們對我會是怎樣的態度。會敬會怕,但絕不會有悌有愛。




“父皇,你當真希望我是這樣的性子嗎?這真的是父皇願意看到的嗎?”




劉據抬眸,直視劉徹:“這般性子的人,能做一國儲君嗎?我對自己的親人尚且如此,會因一點點並未達成的牽累而怨怪,介懷於心,毫無度量。朝臣呢,百姓呢?我對他們豈非更甚?這樣的太子,會是我漢室之幸嗎?”




劉徹坐直身子,被這番話驚住了。




他此前只看到鄂邑差點傷了劉據,劉據竟還為鄂邑說話,覺得這孩子未免太良善了點。如今才知劉據是對的。




他若只是普通皇子便罷,但他不是,他是太子。太子該有太子的氣度與風範。




太子心量狹小,於國不利,於家而言,除與他同胞的以外,宮中其他皇子皇女恐怕少有善終了。




劉徹心頭震顫。是他一葉障目,倒不如一個孩子看得清楚。




而衛長諸邑則更為詫異,心跳都停滯了一瞬,兩人互看一眼,皆是雙唇緊抿,瞳孔猛縮。




此前劉據說不怪鄂邑,她們都沒多想,只當阿弟素來和善,對侍女們都好,更何況姐妹。卻不知私底下他竟思量了這麼多。




試想一下,若阿弟今日對鄂邑怨怪介懷,甚至出手治罪。即便目前父皇心裡眼裡全是阿弟,完全看不上鄂邑,所以不覺得如何。他日呢?




他日若碰上的不是鄂邑,而是劉閎,或其他父皇在意的人,會怎麼想?會否再翻出今日之事,覺得阿弟狠辣?




衛長諸邑臉色瞬間一白,紛紛看向劉徹。見其面上掩飾不住的驚歎與欣喜,心神才緩緩放鬆下來。




劉據認真道:“父皇,我不是這樣的人,也做不成這樣的人。”




劉徹點頭,忍不住伸手將他拉到身旁,慈愛地撫摸他的頭:“是朕想岔了,你是對的。”




劉據嘴角上揚:“那父皇可否答應不要太為難二姐。”




劉徹動作微頓:?




你這麼又說到這上頭來了。




“父皇,我知道她並非無錯。但她終歸是我的阿姊,我的親人。”




劉據再次開口,並適時將之前與姐姐們說過的親人犯錯之論複述了一遍。




一次犯錯,捨棄,教導,改過……




這些字詞鑽入劉徹耳膜,雖並不完全贊同,卻再一次感受到劉據身上難能可貴的品質。




“父皇,我不是要你全然放過二姐,不做懲處。有錯就該罰。若不罰,她豈會接受教訓,知道自己錯在哪裡?那麼日後是否還敢再犯?




“我想求的是,對於親人,望父皇多給予兩分耐心。懲處過,責罰過,她若改了。我們就將此事揭過,不要存於心裡,始終芥蒂,好嗎?”




其實他還想說,鄂邑也是父皇的女兒L,但父皇並沒有盡到父親的職責。彈幕說過,子女犯錯,不稱職的父母亦有過。甚至有些父母的過錯佔大頭。他覺得父皇就是那個“大頭”。




這件事鄂邑有過,父皇就沒有嗎?不僅有,還很大。




但這些話是不能說的。尤其就算父皇確實對不起鄂邑,卻沒有對不起他。他一直是那個被父皇捧在手心裡偏愛的存在。




若說父皇對子女的寵愛有十分,他一個人算是獨佔其六。長姐三姐四姐與劉閎共分其四,鄂邑是完全沒有的。




所以哪怕旁人都能置喙父皇,唯獨他不能。他沒有這個資格。白眼狼當不得。




於是劉據聰明地選擇只說能說的,對鄂邑,只要不觸及自己利益,能幫就幫吧。就當是換種方式替父皇盡點責任吧。




“父皇!”




劉據拉著劉徹胳膊




,眼睛眨巴眨巴,滿是懇求。




劉徹輕笑:“答應你便是。”




劉據跳起來保住他:“父皇最好了,父皇萬歲。”




劉徹忍俊不禁。想到他今日種種言辭,心中觸動甚深。




有此等太子,是他之幸,是大漢之幸,亦是宮中所有皇子皇女之幸。




若其他人不生異心,往後他的子嗣都可避免兄弟鬩牆的局面,手足齊心,大漢可興矣。




旁邊被忽視的李姬:……!!!




這……這是什麼發展?解……解決了,事情這是已經解決了吧?這就解決了?




及至與劉據等人先後告退出來,李姬仍沒回過神,宛如在夢中。




待距離劉徹宮殿有些遠了,衛長上前兩步,靠近她道:“若今日我們沒有及時趕來,李姬是否打算將罪責攬於自身?”




“我……我……”




被說中心思,李姬有些無措,不知該如何回應。




衛長也知她的性子,直言關鍵:“先不說父皇會不會信你的說辭。便說鄂邑。若你當真因她獲罪,被父皇懲治,讓她如何自處?她往後餘生恐怕都要在自責內疚中度過。你忍心見她如此嗎?”




李姬身子一晃,這點是她未曾考慮到的。




衛長一嘆,微笑說:“好在我們趕得及時,如今沒事了。回去吧。你過來的消息我們能知,鄂邑自然也能知。她此刻還不知如何心急呢,別讓她擔心你。”




李姬連連道:“是,我……我這就回去。”




劉據看看衛長,又看一眼匆匆離開的李姬背影,神色狐疑。




怎麼感覺長姐有點不太對勁呢?




是他的錯覺嗎?




*******




鄂邑住處。




李姬趕回來時,鄂邑正心急如焚往外跑,連所謂禁足的令旨都顧不得了。出門瞧見李姬,就衝上前抱住她:“阿母,阿母!”




“鄂邑別怕,阿母沒事,阿母好著呢。”




鄂邑哭道:“阿母別犯傻。事是我做的,怎能讓你來扛。我……我這就去跟父皇坦白,我去認罪。”




說著就要走,李姬趕緊拉住:“放心,阿母沒事。阿母沒說,阿母什麼都沒來得及說。公主與太子就半路來了。”




鄂邑愣住。




李姬說明原委,鄂邑更愣了:“是……是長姐三妹與太子幫我?親人……太子他竟然這般幫我。我……我卻差點害了他。我……”




鄂邑囁嚅著,心頭五味雜陳。




她活了十幾年,從前許多次遇事,即便不是她的錯,最後也都會成為她的錯。發難之人會譏諷她,嘲笑她。阿母也會哭哭啼啼,問她為什麼要逞強,然後讓她不要得罪人。




她所能做的唯有隱忍,得到的全是委屈。




這回是她第一次知道,原來阿母那麼懦弱一個人,為了她也可以鼓起勇氣去主動面見父皇,甚至不惜豁出命去。




而她以為平日裡感情一般的姐妹與太子,竟然也都願




意原諒她,理解她,幫助她。




鄂邑鼻子一酸,雙眼泛紅。




李姬卻很高興:“鄂邑,阿母雖然不是很聰明,卻也看得出來,陛下把太子那些話聽進去了,也當場答應了。如此就算有什麼懲處,懲處過後也不會對你怎麼樣。”




她們害怕的從來不是懲處,而是帝王此生的厭棄。




只要帝王不厭棄,懲處又何妨。誰家子女犯錯沒被父母責罰過。




“鄂邑,今日多虧了公主與太子。這份情我們得記著,日後即便沒有機會回報,也不能做忘恩負義之徒。”




“我知道,阿母,我知道的。”




鄂邑低頭,越發羞愧,落下淚來。




及至將李姬送回去,劉徹解除禁足的指令就來了,隨即衛長身邊的侍女到來。




侍女上前見禮,捧出兩卷竹簡:“二公主,這是我家公主與太子一起蒐羅來的,特命婢子送於二公主。我家公主說,是否要用,如何使用,全憑二公主自己決定。”




說完躬身告退。




鄂邑狐疑著緩緩將竹簡打開,頓時呆在當場。




長姐與太子所為,哪裡僅僅是幫她求情說話。他們竟還……竟還將如此重要的東西送給她。




鄂邑臉頰羞紅,更覺愧疚。




鄂邑終於知道,衛長當日說除了讓王充耳死,還有別的辦法是何意;也知道了,她所謂的陰謀陽謀又是何意。




她所行之事為陰謀,衛長所給的方案是陽謀。陰謀只能在黑暗中去踽踽前行;陽謀卻可以走在陽光下,即便同樣留下痕跡,他人知曉,也不能置喙她半個字。




她從來都知長姐優秀,知道自己與其有差距。這兩三年她羨慕著長姐,仰望著長姐,不斷追趕,可如今才知,即便跑馬狩獵等事都勉強趕上了,但有些東西,她們仍舊相差甚遠。




她不如長姐多矣。




明知她曾有隱秘的嫉妒之心,明知因她之故差點誤傷太子,長姐不怒不惱不予追究,還伸出援手,助她至此,叫她情何以堪。




對比之下,當日她聲聲質問長姐,信誓旦旦言說自己只是不想嫁給王充耳,沒有錯的話是如此淺薄,更是如此可笑。




她哪點配與長姐相比?阿母說得對。她比不得,是真的比不得啊。




鄂邑羞愧萬分,眼眶一熱,淚水滑落下來。片刻後,她抬手拭去淚痕,重新振作起來。




長姐帶著三妹太子前來,不是興師問罪的,而是點醒她的。長姐已經做到這一步,她怎能沉溺於自愧之情,辜負長姐一片苦心?




鄂邑翻看著竹簡,認真審閱著思量著。將衛長當日所言,一字一句反覆琢磨。




長姐既說這東西隨她用不用,怎麼用。那她就不能輕忽,當仔仔細細考慮清楚。




長姐說不用,必有不需要用的理由;說如何用,當也有不只一種用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