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昀 作品

第 42 章 雲棲喚聲夫君來聽...

 馬蹄如鼓,踏破山闕。

 茂密的樹林山風呼嘯,密密匝匝的落英被卷得漫天飛舞。

 有飛絮撲面而來,徐雲棲不得不閉上眼貼緊他後背。

 自昨夜至今,裴沐珩雖照樣斟茶備膳,卻一個字都不曾與她說,眼神也不曾往她身上瞄,只餘一抹清冷的眼尾從她眼前一晃而過。

 徐雲棲後知後覺意識到了什麼,上馬時便不敢去抱他,裴沐珩伸手將那猶猶豫豫的雙腕箍在腰間,縱馬往南。

 午間到了東昌府,一行人停在山間岔路口一家客棧。

 越往南,天氣越發燥熱,午後天氣轉陰,坐了沒一刻鐘,密密麻麻的雨絲飄下來,如雲似霧籠罩山道,路過的行人坐在棚子旁均喘上一口氣,總算是涼快了幾分。

 裴沐珩用完膳,打算給徐雲棲舀湯,瞥了一眼見是一碗野菜羹便袖了手。

 這是一張四方桌,夫妻二人相鄰而坐,徐雲棲啃完一個芝麻餅子,餘光注意到這一幕,便知裴沐珩是嫌棄這粗茶淡飯了,她主動伸手替自己舀了一碗,小口小口喝下。

 裴沐珩見徐雲棲喝得正香,好奇地給自己斟了一碗,淺酌一口,竟也察出幾分清甜,他擱下碗時,明顯察覺妻子瞥來驚鴻一眼,待他視線轉過去,她烏溜溜的眼神又避開了,裴沐珩暗自失笑,想起昨夜的事,不由得揉了揉眉心,他早該料到的。

 那股無可名狀的怒意悄然間便散了。

 雨勢漸大,恐山路顛簸不好縱馬,暗衛便去大運河旁租了一條船,一行人改從行船。

 兩日後,船隻抵達揚州郊外的渡口。

 眼看就要進城,裴沐珩在這裡遇見了熙王府佈置在揚州的暗探,暗探將事情始末告訴他。

 “事情起因源於運糧換引一事,戶部那邊給揚州下發的指標是,十萬擔糧食與十萬匹生絲,名額掌握在州府衙門手中,手裡有生絲的商戶便想著法兒去拿生絲的名額,有門路的早把十萬擔生絲的名額給瓜分了,餘下商戶要運糧去邊關換鹽引,心中十分不滿。”

 “恰巧今年江南發生水災,糧價大漲,同樣的價格過去他們用銀兩直接換取了鹽引,今年卻要追加銀兩方買下等價的糧食,商戶不幹了,趁著前陣子內閣變動,便在州府衙門鬧事。”

 “揚州知府是十二殿下的人,在揚州盤踞多年極有威懾力,以鐵腕手段鎮壓下去,只是偏生將士們手裡沒個輕重,不小心死了兩個人,這下捅了馬蜂窩,商戶們罷市,甚至還有人鬧去了鹽場。”

 “揚州鹽場是咱們大晉最大的鹽場,境內絕大部分商戶均來此地取鹽,他們把鹽場的門給堵了,不許其他地方的商戶來換鹽,場面極是混亂,恰巧一些流民尾隨其後,蓄意滋事,有了州府衙門前車之鑑,鹽場的守將不忍下毒手,這不,偏生被些流民給闖進了鹽場衙門,也不知是什麼人暗下毒手,趁亂對掌事太監許公公行刺,許公公可是司禮監的人,眾人曉得事情鬧大了,這才紛紛罷手。”

 裴沐珩一聽,面色凝重。

 鹽場掌事太監許容是司禮監劉希文的乾兒子,說白了,許容便是天子與司禮監安插在揚州的眼線,誰會蠢到行刺他,要麼便是許容運氣太差,要麼便是有人蓄意謀之。眼看朝中局勢不穩,內閣數次動盪,有心人藉此生事也未可知。

 這運糧換引一事,是他首倡,荀允和落地,這樁案子不處置好,回京沒法交待。

 “人抓住了嗎?”

 暗探答道,“那些流民都被抓住了,全部關在臬司衙門,公子,您要不要連夜突審他們?”

 裴沐珩搖了搖頭,

 “京中文書不日便到揚州,你趁著這兩日繼續觀察各方動靜,我倒是要看看是什麼人在暗中作祟。”

 隨後他與身側的徐雲棲道,“雲棲,你隨我立即去轉運鹽使司衙門救人。”

 揚州地方官與當地豪強富商攀枝錯節,貿然查案,恐被對方牽著鼻子走,最好的法子便是救了許容的命,再撬開他的嘴,如此有的放矢。

 轉運鹽使司不歸地方衙門管,直屬戶部,除了戶部有駐守官吏,亦有都察院御史並司禮監掌事太監三方坐鎮,而其中又以掌事太監為首,鹽業收入,一部分也由著司禮監進入皇宮,一部分被各方人士侵吞,餘下則歸戶部國庫。

 夫婦二人在船內又喬裝打扮一番進了城,入夜時抵達了轉運司衙門,裴沐珩做大夫裝扮,徐雲棲提著個醫箱做隨從小廝,費了些周折,終於進了內衙,見到了傷病垂危的許容。

 一名內監迎著二人入內,一人守在門口。

 徐雲棲拎著醫箱進屋,這是一間極為寬闊的寢室,珠玉做簾,絲綢為幔,連燻著的香也聞出一股奢靡的氣味,繞過屏風便聽得幾聲痛苦的呻//吟,探目望去,只見一大腹便便的男子裹著白衫臥在塌上,看模樣面上毫無血色,氣息不穩,當時傷得不輕。

 許容過去在司禮監當過職,三年前被派遣出京,是認得裴沐珩的,瞧見他,便眼眶泛紅,

 “三公子”

 裴沐珩喬裝進衙,不敢聲張,上前坐

在他面前的錦杌,低聲問,“身邊人都可信嗎?”

 許容看了一眼屋內兩名內監,點點頭,“都是奴婢一手提拔出來的人。”

 裴沐珩不再多問,讓開位置示意徐雲棲上前,

 許容看了一眼徐雲棲的裝扮,只當是裴沐珩帶來的小太醫,神色間不太信任,這幾日揚州最負盛名的醫士都過來會診過,藥開了不少,他吃了不見明顯的好轉。

 但裴沐珩這個面子必須給。

 於是許容打算寬衣讓她查看傷口。

 裴沐珩眼看他這動作,下意識制止,“等等。”

 許容和徐雲棲同時抬眸看向他。

 徐雲棲已挽起衣袖,將醫箱攤開在跟前小几,只等看傷口。

 裴沐珩心情複雜與許容解釋,“她是我的妻。”

 許容則驚得下巴險些掉下來。

 他在揚州也聽說皇帝給裴沐珩指了一門婚,似乎不太如人意,如今才明白是這等不如人意,他難以想象裴沐珩會帶她來,還准許她給自己看診,顧不上多想,許容艱難抖著膝蓋,試圖給徐雲棲磕頭,

 “豈可勞動郡王妃”

 裴沐珩恐許容看輕了徐雲棲,又補充一句,

 “她是荀閣老的嫡長女。”

 這下許容什麼話都不敢說了,為難地望著徐雲棲,“這這.”

 徐雲棲笑道,“你在我面前便是病患,此刻我也只是你的大夫。”

 這話像是在安撫許容,也像是說給裴沐珩聽。裴沐珩能主動帶她出京看診,已是莫大的進步,不指望他一夜之間全盤接受。

 不等許容反應便問,“傷在何處?”

 許容指了指腰側,“這兒被人捅了一刀。”

 徐雲棲頷首,她已發覺那一處綁帶滲出血色,

 到了看診之時,病人的命最重要,她可顧不上裴沐珩。

 “你躺好不動,我來看傷口。”

 徐雲棲拿著剪刀將那一處衣裳給剪開,露出一片白色綁帶,又一一將之剪破清除乾淨,露出傷口本來的模樣,傷口依舊泛紅泛紫,儼然有化膿的跡象。

 徐雲棲仔細觀察一陣,蹙眉道,“傷及腰腎,且傷口處理不好,以至遲遲不見癒合。”

 立即換來許容的隨侍打下手,先給許容以酒喂服麻沸散,至他昏昏入睡之際,便開始重新給他處理傷口,清除體內淤血。

 裴沐珩靜靜坐在一旁看著自己的妻子,徐雲棲一旦投入治病,便換了個人似的,渾身那股溫軟柔弱的氣息悄然而退,整個人冷靜異常,出手果斷,一絲不苟,眉尖時而蹙起,時而展平,如細韌的劍鞘,鋒芒畢露。

 忍不住在想,方才若不是他阻止,她是不是就不介意,又或者她在外行醫時已看過不少

 想起銀杏的話,醋意猛然升騰,裴沐珩心底一片焦灼,轉念一想,罷了罷了,他想計較好像也計較不來了。

 萬幸許容大腹便便,那一刀雖然傷了腰腎,卻還不至於太深,重新把淤血放出,傷口清理乾淨,撒上一層生肌粉,再將傷口縫合好,便無礙了。

 二人從入夜進入內衙,至亥時方結束,裴沐珩親自給她遞上手絹,徐雲棲一面淨手一面吩咐內侍,

 “剪破的口子就這麼敞著,無需綁縛紗帶,餘下那些藥粉,早晚給擦一遍即可,不要碰水,屋子裡冰鎮也不能斷。”

 等許容醒來,面前只剩下裴沐珩,許容明顯感覺腰間傷口處冰冰涼涼,舒適太多了,對著裴沐珩激動地涕淚交加,“多謝郡王郡王妃救命之恩”

 裴沐珩連忙攔住他,“切勿再動,以防傷口破開。”

 可不能再勞累徐雲棲。

 許容躺著乖乖不動,隨後裴沐珩問起鹽場一事,有了救命之恩在,許容便毫無隱瞞,幾乎是和盤托出了。

 裴沐珩才知,國策定下來容易,想要實施落地便難如登天。

 如此這一趟也算來對了。兩淮鹽場規模最大,揚州鹽商數目也為海內第一,只要把國策在揚州推行下去,四境無憂。

 接下來裴沐珩著手查案。

 帶著徐雲棲在揚州城內“吃喝玩樂”三日,等朝廷文書抵達揚州時,他拿著聖旨進入臬司衙門審案。

 案子審得意外順利,很快查出那些流民並非真的流民,是有人喬裝假扮,陪同審案的臬司衙門長官,拿著一帶血的箭矢遞給裴沐珩,

 “郡王您瞧,這箭矢上有標誌,像是水軍衙門的魚箭。”

 裴沐珩腦子裡轟了一下,一瞬間什麼都明白了。

 駐守在揚州的水軍衙門歸兩江總督曲維真管轄,而就在對岸金陵城坐鎮的曲維真,則是燕平一手提把出來的心腹,明面上也是秦王的人。

 但曲維真此人性情沉靜雍雅,數次力抗海寇,蕩平海波,江南百姓稱他為國之柱石,朝中甚至有“江南一日不可無曲維真”之美譽,很明顯曲維真長期駐守江南,壞了某些人的算盤。

 而這個人是誰已不言而喻。

 秦王那頭傻乎乎以為利用他給十二

王叔添堵,殊不知秦王早已入了旁人轂中,利用此案拉曲維真下馬,也間接使秦王得罪了司禮監掌印劉希文,再趁機安排上自己的人手,簡直是一箭三雕的妙計。

 不愧是大晉第一神射手,箭無虛發。

 薑還是老的辣。

 裴沐珩兀自笑了一陣,撫了撫面前的供詞,忽然疲憊地看著臬司衙門的官員,

 “陳大人,本王初來乍到,頗有些水土不服,還請大人容我休息一日,明日再審。”

 揚州知府衙門將裴沐珩安置在揚州行宮居住,裴沐珩回宮時,徐雲棲正提著大包小包的藥材進了門庭,看得出來徐雲棲心情很不錯。

 “三爺,我方才從市集買了不少海藥,您不知道,西洋人有些藥處理傷口見效奇快,我和外祖父行至番禺時,曾遇見一西洋大夫,破腹取子這門本事便是從他學的。”

 妻子眉宇間皆是飛揚的笑意,這次出行,裴沐珩在徐雲棲身上看到了許多不同以往的神態,她果然不適合被束縛在後宅。

 隨聖旨後來的黃維屁顛屁顛上前接過徐雲棲的包袱,領著夫婦二人進了隔壁的用膳廳。

 徐雲棲喝了一口漱口茶,見裴沐珩眉間尚有憂色,下意識便問,“三爺,可有煩心事?”

 過去她從不這麼問他,無論朝中是何情形,皆與她無關,今日便不假思索脫口而出。

 他肯帶她出門,不拘泥於世俗偏見准許她給人治病,與人談及朝務也不避諱她,這份信任不知不覺讓徐雲棲在他面前少了幾分防備。

 這份防備並非刻意,而是她從小自大刻在骨子裡的疏離。

 裴沐珩回道,“查案遇到麻煩,查不下去了。”

 能讓裴沐珩查不下去的案子,定是牽扯朝中高官,徐雲棲便不再多問,恰在這時,黃維已帶著人上菜,二人收了話頭開始用膳。

 飯後,徐雲棲回到後宅洗漱換衣裳,裴沐珩來到書房。

 他獨自一人立在窗下尋思。

 燕平退後,曲維真已是秦王最後一張底牌,一旦曲維真下馬,秦王將徹底失去奪嫡的資格,裴沐珩自然樂見其成,只是他總邁不過這個坎。

 為什麼?

 曲維真不僅是秦王黨的人,更是江南十四州數百萬生民的父母官,這些人如今是陛下的子民,未來也將會是他的子民。

 曲維真必須保下來。

 如何在司禮監,十二叔,知府衙門及陛下幾方之間斡旋平衡,是個難題。

 裴沐珩細細斟酌片刻,心中已有了計劃。

 州府衙門的人大約是察覺出些許苗頭,翌日晨起也不升堂,反而遣了長袖善舞的同知大人來請裴沐珩去喝酒。

 “郡王雅量,難得來揚州城一趟,下官今日想請郡王去看個熱鬧。”

 “哦,什麼熱鬧?”裴沐珩笑問。

 同知往金水河方向搖指,

 “咱們知府大人是有名的孝子,今日恰恰是他老父親七十大壽,他呀,邀請了揚州城內所有同齡的老叟吃席,宴席就擺在金水河的明玉閣,揚州男女老少各界名流皆赴宴,還請郡王賞光。”

 裴沐珩沒有理由拒絕,“還請同知大人稍候,本王換個衣裳出來。”

 今日這宴席徐雲棲可去可不去,裴沐珩卻還是希望妻子湊湊熱鬧,遂回到後院,邀請徐雲棲出席,徐雲棲過去也曾頑皮,伴著銀杏大街小巷去看馬戲,遂丟下手中製藥的活計,換上小廝衣裝,跟著裴沐珩出門。

 一行人在午時初刻抵達金玉閣,金玉閣是座三層環形高樓,三層席面全部擺滿,當中有兩條樓梯直往二樓,樓間綵帶飄飄,金碧輝煌,二樓正中處掛著一塊牌匾,同知立在大門處往上方指了指,神色激昂道,

 “成康八年,陛下第一次南巡,抵達揚州,當時州府衙門給他老人家建了這座金玉閣,陛下當場題字當場掛了上去,郡王可知此樓是何人出資?”

 裴沐珩望著這座氣勢恢宏富麗堂皇的樓宇,搖頭道,“本王不知。”

 “揚州首富賈化蓮。”

 裴沐珩聽到這個名字輕輕一笑,這個名字他並不陌生,皇祖父在一回家宴提到南下揚州,賈化蓮散去半個家財打造龍舟殿宇供他巡遊,沿途所見皆是一片康衢煙月,皇祖父感慨民間富裕,百姓安康,心中甚慰。

 今日這麼大排場,看來便是想故技重施。

 裴沐珩稍一拂袖,抬步往前,“那本王便見識見識這揚州城的繁華。”

 底下兩樓已坐滿了揚州城年逾七十的老叟,及稍有頭臉的人物,至最上一層,便是揚州官宦與名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