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晚夏 作品

第 25 章 編織

 “親嘴啦!親嘴啦!”

 “二叔和於叔親嘴啦!”

 “於叔叔要親二叔啦!”

 還沒開始的親近被童言無忌打斷,於清溏轉回了頭、抽走了手,握著光禿禿的蒲公英杆,丟也不是、留也不該。

 後悔懊惱,應該坐在草垛另一側。

 徐柏樟異常平靜,像事不關己的路過群眾。彼此各幹各的,誰也不打擾。

 等孩子們都被叫回家吃飯,於清溏回味不甘,他問:“這次也是好意?”

 “不是。”徐柏樟覺得不夠,又添了一句,“單純欠揍。”

 於清溏笑了,決定跟孩子們和解。

 他轉頭,在徐柏樟那兒發現了新奇的東西,對方從草垛上抽了些麥子杆,捏在手裡熟練自如地翻動扭轉。

 這讓他想到路邊編織竹籃的老人,在於清溏眼裡,這些都是難得的非物質文化遺產。

 於清溏就這麼撐著下巴,看他編,規則的麥稈先折成不規則形態,最後變出只兔子。

 沒多久,徐柏樟又變出了只蝴蝶,翅膀上有條狀脈絡,好像給一陣風就會飛。

 於清溏左手拿兔子,右手捏蝴蝶,“太厲害了吧,這要是支個馬紮坐小學門口,一下午至少賺兩百塊。”

 “也不是不行。”徐柏樟捻動麥稈,像搓麻繩,“但可能有點浪費。”

 讓醫學院博士去校門口坐小馬紮編小動物,於清溏把自己逗笑了。

 既然這樣,那就留給自己享用好了。於清溏問:“你還會編什麼?”

 “只要你說。”

 “徐醫生有點驕傲了。”於清溏掃視了一大圈,又感覺整個世界都能折進他手心,好像這局要輸。

 他低頭,看到兩個人金燦燦的對戒,又滑到了空蕩蕩的手腕,“那就編個我喜歡的手鐲好了。”

 徐柏樟:“確定這麼容易?”

 “先別這麼自信,我說了,是我喜歡的手鐲,如果我不喜歡,算你輸。”

 “給我十分鐘。”徐柏樟撣了撣身上的碎草杆,三兩步走遠。

 太陽曬得正烈,徐柏樟的影子在麥稈中穿梭,融進金黃色光暈裡。

 等他再回來的時候,手裡抓了一大把新鮮草杆,還有一捧五顏六色的花。

 徐柏樟把草杆劈成需要的寬度,再將毛躁邊緣磨平,像是製作嬰兒玩具。他又把不同顏色花瓣碾碎,將花汁分別塗抹在不同杆子上。

 太陽照射下,曬乾的草杆呈現出不同的顏色,總體為暗調,有復古質感。

 前期準備完畢,編織是最快的一步,不同的顏色草杆疊加交織,很快聚成長條形狀,最後彎成圓,七彩搭配,像雨後彩虹。

 他原本只想要一隻手鐲,徐柏樟好像給了他整個花園。

 徐柏樟把成品遞過來,“試試?”

 於清溏把手鐲套進來,明明沒量過,卻是量身定做的尺寸。

 “喜歡嗎?”徐柏樟期待他誇獎的樣子,像幼兒園大班的小朋友。

 於清溏輕輕握住手環,光滑的麥稈內緣圍著手腕轉,轉得上癮,捨不得停。

 “本不喜歡了,好騙你再給我編一個。”

 徐柏樟又抽了根麥子杆,“喜歡也給你編。”

 “不,就要一個。”於清溏從他手裡抽走麥稈,“獨一無二才是最好的。”

 於清溏把手腕收進袖口,吹開蝴蝶的翅膀,“這門手藝是自學的嗎?”

 認真編織的徐柏樟就是世界的中心,他沉浸在這裡,在做一件非常熱愛的事情。

 “我媽教我的。”徐柏樟捏著草杆,細細地捻,“她手很巧,什麼都會編。”

 “她還在世的時候,每天下午,帶我坐在院子角落的陰涼裡,不一會兒就能編出個動物園,第二天早上領著我去集市上賣,五毛錢一個,很快能賣光。”

 於清溏說:“咱媽好厲害。”

 徐柏樟望著遠處,“特別厲害。”

 徐柏樟談起媽媽的時候,眼睛裡有星星,憧憬的樣子,是思念母親的孩童。

 記得徐柏樟提過,媽媽在他八歲那年離世的。

 於清溏握住袖口,在猶豫之間,還是想更瞭解他,“那,媽她是怎麼……”

 “自殺。”

 那個瞬間,於清溏從他眼神裡察覺出了恨意。前一秒還是個有星星的孩子,下一秒就被拉入了地獄。

 於清溏靠過來,讓蝴蝶從他眼前飛過去,“柏樟。”

 眼底猩紅消散,徐柏樟恢復過來,“嗯,我在。”

 不想再聊這個,於清溏隨便換了個話題,“你手這麼巧,如果當外科醫生,一定也很厲害。”

 徐柏樟僵了一瞬,平靜的像室溫下的水,“中醫也不錯。”

 “當然了。”於清溏撥弄兔子耳朵,“只要是你,怎麼都不錯。”

 徐柏樟起身,“走吧,回去了。”

 “急什麼。”於清溏還坐在乾草鋪厚的麥地裡,把蒲公英杆一根根塞進草垛的縫隙。

 插完蒲公英杆,於清溏輕輕按住腿,眼神中帶著三分誘媚,剩下的七分都在聲音裡,“有點酸,起不來。”

 徐柏樟轉回身,抽走了草垛裡的蒲公英。

 於清溏的手腕給風吹得涼嗖嗖,腕關節有男人手掌的形狀按在上面。他轉一下,骨頭在動,肉皮含在掌心裡。

 徐柏樟走在身邊,嘴裡叼著青綠色的莖杆,花托的那端在風裡一晃一晃。

 側過頭看,他好像在笑,又好像沒有。花莖把嘴抿成一條直線,用來偽裝心潮澎湃。

 他們都不小了,卻幼稚得像兩個情竇初開的小孩。還要左顧右盼,擔心哪個小頑皮沒回家吃飯,呼扇著翅膀,張牙舞爪滿村亂傳。

 *

 來得時候大包小包,走得時候又堆成了小山,有種返鄉進城的感覺。

 都是相親們準備的特產,三嬸家的臘腸、四叔家的燻肉、王伯的瓦罐鹹菜等等數不完。

 好在家裡有空閒行李箱,他們裝了兩大箱,塞得滿滿當當。

 特產收拾得差不多了,於清溏上樓收攏衣服。只住了一晚,其他東西也不多,就是擺在床頭的那一大盒安.全.套有點礙眼。

 像燙手的山芋,猶豫了一會兒,於清溏把它留在了這裡。

 回程路上,於清溏只開了半個多小時的車,剩下的都是徐柏樟開。

 車停在家門口,徐柏樟慢慢按掉於清溏的安全帶,見人睡得香,他沒忍心叫起來。

 熟睡的人呼吸輕微起伏,腕上還戴著那枚手環,腿間擺著編織物。

 徐柏樟小心捏開指尖,牽手的時候就摸到了,這裡有他咬破後生成的痂,很小一塊,不規則形狀。

 徐柏樟偷偷地捻,生怕被發現。

 孩子的玩鬧聲透過玻璃窗,於清溏伸了個攔腰,身上有徐柏樟的外套,“到了?”

 徐柏樟把眼睛從他身上收走,“嗯。”

 窗外是自家單元門,太陽都要落山了,“怎麼沒叫我?”

 “看你睡得香。”

 於清溏攏住腿上的編織物,半開玩笑的口氣,“我以為你會把我抱回去。”

 徐柏樟心口長了指頭上的痂,疙疙瘩瘩的,每一個痂上都刻著兩個後悔。

 “下次抱。”

 於清溏拉開門,聲音輕飄飄的,像雲握不住,“想得美,不給抱。”

 *

 從玉龍村回來,於清溏第一時間向臺裡遞交了採訪申請。

 媒體獲得嫌疑人的探視權比大眾簡單,但也要提前遞交申請書,經電視臺、看守所同意,下達採訪函,批准後方可探視。

 當天下班,於清溏來到廖文峰辦公室,“臺長,您找我。”

 廖文峰放下簽字筆,“你遞交的申請看守所給答覆了,予以批准,但要確定你提供視頻的真實性。”

 徐昊涉及的案件不僅入室盜竊,除他以外的在逃嫌疑犯均揹負重案,不僅警方重視,各臺也想拿到一手消息。

 據說某地方電臺為獲得採訪權,不惜用假視頻矇混。所有人心知肚明,徐昊奶奶的錄像,也許是案子進展的關鍵點。

 於清溏完全理解,“沒問題,現在就可以發過去。”

 廖文峰:“他們想當面看。”

 於清溏確認時間,“明天送過去可以嗎?我親自送。”

 “不用,我幫你約好了,餐桌上見。”

 於清溏猶豫,“今天嗎?”

 廖文峰調整領帶,“有事?”

 “沒事,在哪家飯店?我現在過去。”

 “我陪你去。”廖文峰起身,披上大衣,“看守所的姜科長對咱們臺很照顧,正好有機會,我得當面感謝。”

 “辛苦您了。”於清溏掏出手機,“具體地址在哪,我定一下位。”

 廖文峰:“我捎你過去。”

 於清溏:“不用,我開車了。”

 “那也行,我坐你的車。”廖文峰說:“相應號召,低碳生活。”

 於清溏收回手機,“那還是坐您的車吧。”

 他可不想吃完飯再負責送領導回家。

 晚高峰,電視臺周圍就沒有不堵的。

 於清溏坐在車後排,這個點柏樟應該在回家的路上,他改發微信。

 「我晚上要去見小昊關押看守所的科長,不用等我吃飯了。」

 對方消息回得很快。

 柏樟:「在哪吃,大概幾點結束?」

 於清溏發了飯店的名字,又回覆,「還不知道,但應該不會很晚。」

 廖文峰透過後視鏡看他,“下了班還這麼忙?”

 於清溏按掉屏幕,“沒,只是告訴我先生,晚上不回去吃飯了。”

 廖文峰盯著前方,又去看他無名指,“你先生管你很嚴?”

 “他不太管我。”於清溏又加了句,“我只是跟他說,讓他等下過來接我。”

 廖文峰:“何必這麼麻煩,我可以送你。”

 “謝謝臺長,但我先生很喜歡接我。”

 約見的飯店於清溏第一次來,裝潢很華麗,他們到得早。

 廖文峰把菜單遞過來,“姜科長在路上了,咱們先點菜。”

 於清溏翻開菜單,只掃了幾眼又合上,他環顧周圍,“臺長,姜科長真的會來嗎?”

 “這種事還能有假。”廖文峰掏出手機,“我問問他到哪了。”

 電話沒撥出去,廖文峰只在屏幕上劃拉了兩下,“真是不巧了,姜科長說所裡臨時有任務,今天來不了,讓你直接把視頻發給他。”

 於清溏挪開椅子起身,“既然這樣,我也先走了。”

 廖文峰攔他,“你急什麼,人都來了,咱們吃了再走。”

 說著,廖文峰翻看菜單,“我記得喜歡吃辣,這裡的辣炒帝王蟹不錯,嚐嚐?”

 於清溏的語氣像燒不開的水,“謝謝好意,我走了。”

 “於清溏,你站住。”廖文峰操著領導者的口吻,“和我吃頓飯就那麼難嗎?”

 “臺長,是您的藉口太拙劣了。”

 只是一個採訪權,就算徐昊的案子很麻煩、流程很複雜,也犯不著來動輒四位數的餐廳。

 共事四年,拋開流言蜚語,至少在工作上,廖文峰是公事公辦的,沒想到還是高估了他。

 “我不找個藉口,連和你面對面相坐的機會都沒有。”廖文峰說:“清溏,你記憶力這麼好,這些年我請過你多少次,你會不知道,可你哪次答應過?”

 於清溏儘量心平氣和,“臺長,咱們工作的地點只隔三層樓,您一個電話,我五分鐘內就能敲響您辦公室的門,還有什麼非要下班吃飯解決?”

 廖文峰:“大家都是成年人,我不想拐彎抹角。我對你的心思全臺都看得出來,你有必要在這裡裝傻嗎?”

 “廖先生,您也說了,大家都是成年人,我之前看在您是我領導的份上,給您留足了面子,但您非要挑明也別怨我說話直。”於清溏說:“您已婚多年,難道不懂婚姻責任?不知道該避嫌嗎?”

 “我已經離婚了。”廖文峰強調,“我和我前妻不僅沒有感情,連事實都沒有,我從來不愛她,娶她完全迫於無奈。”

 關於廖文峰的婚姻,於清溏沒八卦打聽的心思,但臺裡臺外,總有人議論。

 廖文峰當年以第一名的成績考上傳媒大學,但家裡窮得叮噹響。為了攢夠學費和生活費,家人便安排他和臨村的姑娘定下婚約,拿到女方家的三萬塊來市裡讀書。

 廖文峰一走就是四年,大學畢業才回來。他拿著六萬塊想取消婚約,但女方家不同意,把村子鬧得翻天覆地。廖文峰承受不住壓力,便和女孩領了證,婚禮結束第二天人又走了。

 他研究生畢業就進了省臺,從記者做起,一路打拼,終於坐到了臺長的位置。

 廖文峰說:“你在城市長大,父母都是知識分子,可能無法理解農村孩子對知識和外面世界的渴求。如果沒有那筆錢,我現在還面朝黃土背朝天。”

 這種理由,在於清溏眼裡可笑無比,“我承認不瞭解你的想法,也相信你童年不易。但賺錢的方式很多,你可以擺地攤、送快遞、當保潔,甚至是……”

 於清溏攥了拳,“甚至是去工地背水泥,而不是為了三萬塊讀書錢,欺騙另一個人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