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舟子曰 作品

第四十九章,曾換日月變天地(五)

天上又有雨下,點滴雨水匯聚成河,奔湧於大街小巷的縫隙之間,微風一吹,氤氳溼氣糾纏不清,似乎村子裡的血腥氣息都被沖刷乾淨許多,清晨的街道上人跡寥落,又有陰雲綿綿,剛剛經歷過一場詭異血案的村民大多都更願意待在家裡頭,學塾屋簷下的燈籠已經熄滅,院門緩緩打開。

莫藺站在屋簷下便沒有打傘,身後站著手持一柄油紙傘的莫顏桑,莫藺看著站在院門外的三位少年,輕聲問道:“真不再留一留了?好歹等雨停了再走吧。”手中持傘的張謙弱搖搖頭笑著道:“已經耽擱了些時日,還要接著遠遊去了。”

莫藺只能點點頭,看向這幾日為村子和那座鬼宅主持法事忙碌疲憊的真頁,真心誠意道:“感謝真頁小師傅這幾日的虔心祈願,相信今後村子和那座靳氏宅邸都會慢慢好起來的,至少在看待世事無常上,總要看得更清楚些。”

真頁一手持傘一手合十,他微微低頭輕聲說道:“最終還是落到人心二字上,更多的還要看莫先生和學塾的教化之功。”莫藺神色凝重,恭敬作揖行禮:“謝過真頁小師傅提點。”

隨後莫藺又看向一襲儒衫的君策,笑著道:“書自然要讀的更多些,路上的風景也要多看看才好,腳下匆忙趕路也別忘了視線看向高遠處,只是回頭看一看,停一停腳步,也都是知道和修行,讀書人嘛,只管讀書遠遊,道理要講,學問要做,總是在向陽路上就好了。”君策作揖行禮,莫藺回禮。

莫藺最後看著天上雨落點滴成線,輕聲道:“年少也曾負笈遠遊,遺憾的是看了太多的人人事事卻已經忘了路上的諸多風景,到最後走過了千萬裡山河再回到原處,叩問心關難計得失,於是能做的就是將這一路的所看所聞,所思所想,儘可能落到實處去,既然做不來著書立傳的大學問,那就做教書育人的小學問,道理可以有大小,只要沒有高低便可。”

莫藺伸出手接住屋簷垂落的雨珠,緩緩道:“在這村子的方寸之地,尚有這樣那樣的恩怨糾纏,說不明理不清的道理追究,書上的學問道德都是好的,只是如何圈定約束在人們的言行舉止還有心中所想,便要難上許多。世間多學塾書院,說文解字已經殊為艱難,再要將一個個道理剖開講細便更難,所以做學問的人可以更多一些,願意將文字道理從書上拿下來的人也要更多一些。”

莫藺看著君策,笑道:“以此共勉。”君策似乎有些失神,張謙弱和真頁已經各自行禮,然後所有人看著君策,這幾日少年走遍了村子各處,去過了靳氏一家的山中墓碑,也去過了趙氏一家的祖墳祠堂,看過了堂前案下的對錯究明,也看過了儀仗綿延的祭祀盛禮。

靳竺隱忍十二年殺害趙氏一家十四口人,情有可原死罪難逃,按照朝廷律法處以斬刑,全數承擔罪責就地伏誅的靳竺沒有絲毫違抗辯駁,離去之前宋凩帶著靳竺來到學塾,宋凩只是問了莫藺一個問題,然後就將學塾留給了靳竺和莫藺,靳竺也問了莫藺一個問題。

那時已經了結心願再無牽掛的靳竺問道:“莫先生,你是不是覺得我如此全由自己做主,不僅殺害了當年罪魁禍首的趙財,還牽連了他家中十幾口人的性命,也許其中還有全不知情的人,也許我如此做也是對於當年救我逃離的趙廓的忘恩負義,可我仍不覺得自己做錯了,當年趙財殺害靳氏一家滿門的時候,可曾想過那座門戶之中也有和他子孫後人一般只是在這座村子出生長大的人?為何讀書做官、憑藉自身才學謀取富貴是錯?為何他人不肯多想一想自己不如人之處在於他所作所想便不如人,根源在何處,不在他人有多好,而是己身哪裡做的不夠好。”

雙手系掛在枷鎖中的靳竺坐在學塾屋簷下的條凳上正襟危坐,他看著莫藺的雙眼,沒有絲毫退縮躲避:“這麼多年我想了很多,是不是報官翻案會比我靳竺孤身一人去殺了趙財一家更好?也許那樣官府徹查之下也能還我靳氏一家的清白,也許那樣趙財這個罪魁禍首會得到更應有的懲罰,可是莫先生你知道嗎?每當我這樣想的時候,我只要一閉上眼睛就能看見我的父母親人站在我的面前看著我,他們不說話只是看著我,他們在告訴我靳氏一家僅剩我一人苟活在世了,如果我依然仍由怯懦去猶豫,那麼如果官府還是當年那個官府,又或者換了一個郡守卻依舊不肯正視這個案子,是不是靳氏一家的案子還是隻能蒙塵,那麼多人的性命只能枉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