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舟子曰 作品

第三十章,太平世間逍遙人(六)

顧生抽出刀來揮砍著四周的荒草,眼眶通紅,他繼續沙啞著吼道:“宋家自稱是什麼千秋世家,將一個未曾婚嫁便懷了孩子的族人就當作豬狗扔了,她那麼多年被人戳著脊樑骨罵,連走進城裡去都不敢,怕那些和宋家沾親帶故的世家大族要落井下石,於是只能自己躲進山裡去將孩子拉扯大,建著個隨時都會塌了的木屋就那麼苟活過餘生。她一個世家大族出身的大小姐何時做過什麼農活什麼家務,傷了手傷了身還一聲不吭,她就這麼咬著牙把一個孩子養大啊,山裡蛇蟲鼠蟻哪一個都能輕易要了她的性命,若不是師父後來暗中護著,她恐怕早就在哪個冬日裡抱著孩子再也醒不來了。”

顧生說著,慢慢地神色混沌起來,麻木地將這數十年來、這萬里遠渡而來的所有話語宣洩著:“她死了,她甚至都看不到自己一手拉扯大的孩子第一次拿起刀,她甚至都再也沒能回到繁華的都城再見一見當年的故人,她就那麼被所有的世事遺忘,埋在山林深處再也無人問詢,她到死還在喊著你的名字!”

顧生就那麼看著無字亦無言的石碑,握著刀說著:“她說你從來都是個心懷天下的好人,她說你是從小便立志天涯的醫者,她說你一切都是身不由己,她與我說不要怪你,千萬不要。”他苦澀地笑著,落下淚:“可我偏要怪你!這一切,她寥落的一生都是因為你,你個膽小鬼憑什麼拋下一切就逃了,憑什麼留她一個人念念不忘,憑什麼就這麼死了!“

顧生將刀插入地上,他無聲地喘息著,一字一句地說:“我拼了命地練武,拼了命地為一些個道貌岸然的大人物做事,我殺了那麼多人,甚至都快忘了鮮血是什麼味道,終於擠進了都城裡,我就那麼看著宋家隨著島主死去地位水漲船高,看著他們在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歡愉裡放浪形骸,我看著、我等著,然後我就拿著刀一把捅進了宋家那條老狗的心裡,我一把火燒了宋家引以為豪的高門宅邸,你知道那一刻的我有多麼開心嗎?”

眼淚肆意地流淌著,揉碎了沾染的塵沙和年月的痕跡,他像個孩子般哭幹了淚水,嗚咽著:“然後我順著‘醉春樓’找到了奇星島,你知道我拿著刀踏上島的那一刻有多麼興奮嗎?只要找到了你,我就能一刀解決掉所有的仇人,所有害死了她的人就都付出了代價,我殺了那麼多人、付出的那麼多努力就都值得了,可你,憑什麼就這麼死了?憑什麼不等我來殺你就擅自躲進這石碑後面!”

顧生舉起刀將將就要砍在石碑上,卻在半空時忽然頓住,他雙眼無神地看著石碑上空無一物,說道:“怎麼,你也覺得自己無顏面對這世間是吧?即便再怎麼用醫仙的名頭粉飾自己也掩蓋不了自己造下的罪孽,所以什麼也不敢留給世間,你以為這樣就能死得安生?”

他就這麼從日出站到日落,呢喃著這麼多年來的恨意。

而他身後,顧枝也只是安靜站著,聽著那未曾聽聞的細碎過往,將曾經那個熟悉的人重新勾勒出清晰輪廓。

顧枝沒有出聲喊住已然陷入瘋癲的顧生,哪怕他無數次想要大聲吼著反駁,卻發現自己其實從未參與過那人的過去,自己只不過是習慣了躲在他身後,推著向前,慢慢成長,自己早已習慣了無論發生何事都會有那人站在竹屋外笑得溫和,可是自己卻從未真正瞭解過他,於是念念不忘難以釋懷。

終於世上的一切似乎都安靜了下來,顧生不再嘶啞著一遍又一遍地宣洩,顧枝始終靜靜地站在原地一動不動,直到扶音不知何時站在身旁,伸出手緊緊握住了他冰涼的手掌,顧枝茫然地看向扶音,卻從那溢滿月色的眼眸中清楚地看到堅定的神色。

顧枝沒有哪一刻覺得自己這般的脆弱不堪,因為站在自己身邊的這個看似柔弱的女子竟是這樣堅毅,顧枝雙手捧著扶音的手掌,回過身看著顧生慢慢地握住刀。

顧生轉過身看著顧枝,手中銀白色的刀刃泛著月光,他冷冷地說道:“顧生。”

顧枝握著扶音的手掌,認真回道:“顧枝。”

夜裡深沉的冷風吹拂而過,無字的石碑默然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