卸甲老卒 作品

第28章 石頭村

踏著積雪,老孟又來到一座墳前,彎腰蹲下,淡然道:“曲六子,我的老都統,一頓能吃半頭牛,臂上能跑馬,腰比水缸粗,不可多得的猛將。澎河大戰,持續數月有餘,各路援軍死的七七八八,打到伙伕都拎刀上陣,曲都統為了掩護婦孺老幼撤回關內,一人斷後,結果被亂箭射成了刺蝟,整理屍首時,才知道他共中六十六箭,沉的都抬不動,大傢伙都說他名字沒起好,曲六子,六十六箭,要是叫曲九子,估計能中九十九箭。”

說罷,老孟揉了揉凍到發紅的鼻子,指著遠處一座墳塋說道:“常貢,數他不是東西,每次碗裡的肉最滿,幹活最少,好吃懶做,放到乞丐裡都遭人嫌,我經常罵他罵到舌頭起繭子。那次我們巡防過深,遇到了王室秋狩,他替我擋了一刀,斷成了兩截,從那以後,我這舌頭就不中用了,想罵常貢幾句,如論如何都說不出口。”

老孟盯著滿地墳塋,眼神呆滯,聲音透出濃郁哀涼,輕聲道:“我孟書奇在鬼門關晃了一遭又一遭,就是不死,別人都說我福大命大,其實呢,活人最沒福氣,死了多好,一了百了,不用心裡難受。”

“之所以把你們帶來看看,實在不想你們落得如此下場,可這大寧的西疆,總要有人來守,死幾百幾千幾萬人,那也得硬著頭皮上,否則鐵騎踏入關內,誰來守護父母和兄弟姐妹?我老了,肉都吃不動了,矛也變沉了,這大寧的西大門,以後要交給你們了。”

李桃歌幾人立如槍矛,神色肅穆。

老孟輕輕一笑,“上歲數了,愛嘮叨,等你們到了我這把年紀,估計話比我都多。走,再去陪我看一個人。”

來到一處破敗民宅,老孟輕叩大門,屋裡沒有回應,老孟就一直敲,不厭其煩,直到半柱香過後,屋裡才傳來一聲孱弱回應,“敲門者是客,翻牆者為賊,既然是客,就請進吧。老太婆眼瞎,無法出門迎客,請自便。”

走進燭光昏暗的廳房,椅子上坐著一位老婦,頭髮花白,皮膚乾癟,骨瘦如柴,眸子凹陷下去黯淡無光,看起來像是一架枯骨,看著令人毛骨悚然。

老孟快走幾步,抓住老嫗如枯柴般手臂,熱絡說道:“老嫂子,我來看你了。”

老嫗眼瞎,看不到人,只是直勾勾盯著前方,摸向老孟臉頰,觸及三寸長的刀疤,微笑道:“是小孟吧?”

老孟笑眯眯問道:“老嫂子記性真好,還能記得我呢,身體咋樣?”

老嫗點頭笑道:“死不了,還能多熬幾年。”

老孟掏出一袋十餘斤的肉乾,悄然放到角落。

老嫗察覺到幾人喘息聲,詢問道:“還有別人?”

老孟解釋道:“銳字營的兄弟,特意帶他們來拜訪,都是這幾年才入伍的,來認認門。”

老嫗輕出一口氣,招呼道:“原來都是我大寧好兒郎,怪不得喘口氣比牛都有勁兒,小孟,這幫後生絕對錯不了。”

桌上有一堆靈牌,長短不一,前面供奉著碩大香爐。

老孟帶有悲切語氣說道:“這是林婆婆,她的爹被蠻子所殺,丈夫於三十年前死於鷹愁谷一戰,大兒子在巡關時戰死,小兒子死於子山一戰,一家男兒,都死光了。”

年幼喪父,中年喪夫,老年喪子,林婆婆經歷了人生全部悽苦,如今老孟舊事重提,她始終面帶笑意,看不出一絲悲涼神色。

大悲無聲。

林婆婆期盼問道:“除了前些年打了次勝仗,這些日子,可曾跟蠻子廝殺過?”

老孟溫聲道:“一仗都沒打,也就沒分出勝敗。”

林婆婆帶有失落哦了一聲,輕聲道:“小孟,我是女人,不懂家國大事,有說錯的地方,你可別見怪。我活了七十歲,都沒想明白一件事,為啥咱們總是被蠻子欺負?霸佔土地,搶去牛羊,砍掉頭顱,不把咱們當人對待。大寧曾經的威風都哪裡去了?西疆的威風哪裡去了?難道咱們大寧男兒,不如茹毛飲血的蠻夷?”

老孟低頭不語。

林婆婆寬慰道:“老太婆嘴賤,別往心裡去。始終不肯閉眼,就是在等那麼一天,等咱們大寧鐵騎踏平皓月城,你們在城頭高歌,戰馬在潼河飲水,老太婆為你們洗衣做飯,那該是啥景象?小孟,你說我有生之年,能見到那一幕嗎?”

皓月城是驃月王朝都城,潼河是月蠻的母親河,多少年來,大寧沒有一將一卒能夠策馬進入皓月城。

簡簡單單的一個能字,卡在老孟喉嚨,重逾千斤。

這個年邁失了豪氣的老卒,不敢答應。

從林婆婆家走到村口,眾人低頭不語。

寡婦們自發相送,頭蒙白紗,矗立在寒風中,像是一座座望夫石。

石頭村,因此得來。

老孟跨上戰馬,森然道:“她們是女兒,是妻子,是母親,如今成了生不如死的寡婦。弟兄們,老嫂子們的夙願,你們能牢記心裡否?!”

銳字營士卒們眉頭緊蹙,拔刀明志,“月城高歌,飲馬潼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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