羨魚珂 作品

第140章 付濁流

  他想要踏踏實實牽著她的手傻看一些日出日落,要輪迴一個四季,要緊緊握著的真實感覺。他想對著她的眼,望著她的臉。

  她會後悔嗎?

  他不會。

  哪怕是這樣的結局,哪怕給她留下一生的傷口,他都不後悔與她相愛。

  可他沒有想好怎麼去告別,要和她抱頭痛哭,相約來生再見嗎?還是讓她忘了自己,好好過餘生?這世上在乎他的人,沒了他也許會悲傷一段時間,不過終究都能找到自己的歸處,可他知道,她只與他相依為命,她再無歸處。

  他知道她很勇敢,可他是一個懦弱的爛人,所以他將她支走了。願她歸來之日,便是大捷之時,這是他送給她最後的禮物。

  目送南衣離開之後,謝卻山緊接著收到了一封意料之外的信。

  章月回混不吝在信裡說——“聽聞我兒戰事多險阻,不妨來蜀地投奔爹爹我,管他天下誰當家,從此吃香喝辣無憂愁。”

  謝卻山明白章月回這正話反說的意思,他做得夠多了,人事已盡,天命也聽,何必還要那麼逼自己,不妨丟下一切,歸隱蜀地。有一個瞬間,謝卻山竟對他描繪的生活有一絲嚮往,心中陰霾彷彿被這封不正經的信驅散了,噙著笑給他寫了封回信。

  ——章老闆有奪妻之嫌,恕難遵從。

  剛準備將信送出,宋牧川便闖入了他的營帳,將信按了下來。

  “你和南衣去蜀地,我覺得挺好。”宋牧川態度難得強硬。

  “你怎麼和章月回一個德行了。”謝卻山笑笑,自顧自在桌上鋪了一本新的摺子,遞上一支筆,“我的罪狀書,你來寫。”

  宋牧川用力地打開了他的手:“不可能!大不了,瀝都府不守了。”

  “真的不守了?”謝卻山反問了一句,卻讓宋牧川再也沒法理直氣壯地說第二遍。

  他的眼淚落了下來。

  這根本就是一個無法選擇的選擇。

  謝卻山硬要把筆塞到他手裡:“不是你寫的我不放心。”

  宋牧川攥著拳頭,就是執拗地不肯接筆。

  “你不寫,我就將你打暈自己寫,”謝卻山朝宋牧川笑笑,彷彿是在開一個無傷大雅的玩笑,“不過,你別以為這樣你就能逃避對我的愧疚。”

  他越是輕鬆,就越讓他心如刀絞。

  謝卻山太知道怎麼讓他活下去了。所以他必須親自寫下所有給謝卻山定罪的文書,他這個執筆之人才是真正的罪人,他要永遠揹負罪惡活著,去守住摯友用犧牲帶來的勝利。

  宋牧川握著筆嚎啕大哭,滂沱的淚水廢了好幾張紙。他索性沒有再去顧及字面的整潔,雖然這是他讀書半生最為講究的事情。

  這是他最後一點執拗,他要讓讓上達天聽的奏摺佈滿不合時宜的暈開的墨跡,這些墨跡將永遠留在他冰冷的文字裡,昭示著這背後巨大的隱情與謊言。

  謝卻山背對著他坐在營帳門口發呆,等著那本奏摺封口。

  一切都會很快,甚至不用等官家批覆,他就會被處死。他早一日得到懲罰,城中軍民的憤怒和不安便能早一日平息,上下團結一心,方能抵禦外敵。

  他輕描淡寫地說:施以極刑方可讓百姓解氣,反正我都要死,讓我死得其所。

  他還說:不要讓他們來給我收屍。

  他不想讓家人們看到他屍骨無存的模樣。

  車裂於市,在今朝判例中都已極少出現。

  那是如何罪大惡極之人,才會這樣死去。

  行刑那日,謝卻山坐在囚車裡被押往刑場。長街上擠滿了圍觀的百姓,謾罵聲不絕於耳。

  他靜靜地聽著,照單全收。

  他只是接受了,他依然無愧於天地。知我罪我,其惟春秋。

  浩蕩身前事,盡付濁流中。

  示眾、驗身,犯由牌落地。

  百姓們歡呼叫好,他們用自以為正義的言語殺死了黑暗之中他們的領路人。可誰又能說他們過河拆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