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莉塔 作品

第 66 章 66

隔著冷橘色的燈光,少女細密的眼睫不住輕顫著,指尖反覆撫上那層鏨刻上去的英文字符。




「forBeverly」




那樣隱秘。




藏匿在陰翳處。




這一刻終於熠熠生輝。




透過眼眶裡的霧氣,施嫿下意識望向主床那一端正安枕入眠的男人。




他睡得那樣安寧,殊不知她這一刻的心緒起伏何其劇烈。




頃刻間,那些塵封的記憶在大腦中掀起浪潮。




她呼吸都變得湍急,小心翼翼地將蝴蝶書籤夾好,起身朝著身後書櫃的方向走去。




雁棲御府的主臥面積龐大,她一直在用的書桌背後就是一整面中古風的拱形黑胡桃木書櫃。




而那些被她珍藏多年的書信,如今就收納在書櫃上裝有玻璃門的其中一格。




她幾乎是顫抖著手拉開櫃門,取出那厚厚的一沓舊信封。上品羊皮紙纖塵不染,上面的火漆印戳也令幼時的她倍感精巧。




那是十歲的她從未感受過的鄭重其事。




因為她用的都是自己精心挑選的信紙和信封,所以也獲得了同樣的對待。




小女孩的心思那樣細膩,而對方自始至終感知著這一切,以熱忱的真誠來回應她。




這恐怕也是當年她如此沉迷與羅道夫斯通信的原因之一。




十一年前,她帶著簡陋的行李來到賀家,周圍所有人都那樣陌生,即便有賀爺爺的照拂,孤獨的滋味依舊無法抵禦。




那時她太小,也太懵懂,在剛剛打開心智的年紀就接受與死亡有關的全部真相。




那種對於生存的迷茫至今仍然銘記。




很長一段時間她都不明白自己失去了所有的親人為什麼還要活著。




她只不過是裝作和其他孩子一樣若無其事、上學放學,整個人卻宛如遊魂。




直到自己的小書桌上赫然出現了那本葬禮觀察手記。




對一個沒有多少閱讀量的十歲女孩來說,那本書為她打開了一個有關於生死的、全新的世界。




施嫿捧著這一沓厚厚的書信,重新坐回書桌前。




許多一再讓她困惑的記憶,經過縝密的梳理和覆盤,終於串聯成一條合情合理的邏輯鏈。




那本書,應該也是他為她而選的。




就像那隻櫻粉色的球形蛋糕一樣,憑空出現在她的房間裡,沒有留下一字一句。




沉默,寡言,惜字如金。




像極了他少年時期的秉性。




難怪,那本書所闡述的生命哲學,不像是當年才十四歲的賀珩能夠領悟的。




賀珩身為賀家長房長孫,自小生活在父母的關懷與呵護裡,更有爺爺乃至賀家全族上下的疼愛。




他生來就眾星拱月,又不曾經歷過什麼人生變故,上哪去找尋那樣一本書。




是賀硯庭。




在她初到京北,迷茫無助的時候,或許賀硯庭並非如她看到的




那樣冷漠。




恰恰相反,他留意到了她的難過,或許同為孤兒的他能夠共情那一份茫然,才會尋來那樣合適的一本書,用文字的方式為她解答了困惑。




眼眶發燙,施嫿下意識抬起手腕,用手背匆忙擦拭眼睛,顧不得手背上留下的一道道溼痕,她急切而又小心翼翼地拆開第一封信。




「親愛的貝芙麗,你好。」




那是羅道夫斯給她的第一封回信。




第一封信是純粹的閱讀交流,還尚未展開其他話題。




讀完之後,她又繼續拆開第二封、第三封、第四封……




越來越多的記憶隨之復甦,就像是陳舊褪色的老照片,又重新染上了豐富的色彩。原來他們聊過這樣多的話題,原來當年的她有那樣多奇奇怪怪的煩惱。




就是這一封封的信充實了她孤獨無趣的生活。




三年,他居然在她毫不知情的前提下,陪伴了她整整三年。




她竟不知道他哪裡來的那樣多的耐心,解答一個十歲女孩無窮無盡的煩惱。




譬如新轉入的學校沒有同學理會她,同學們都已經有屬於自己的小圈子,她連老師佈置的小組作業都找不到組員。




又譬如兩邊的教學內容差別很大,她連拼音都不會,功課跟不上。語文好難、數學也好奇怪,只有英文很簡單……




是羅道夫斯不厭其煩地給予她解決麻煩的參考答案。




他告訴她,沒有夥伴也可以一個人獨立完成,當她的作業質量足夠好,漸漸也會有其他同學來主動找她。




學生時代的小圈子並不是堅不可摧的,她想要交朋友,不必著急,日後多得是機會。




他告訴她沒有朋友並不是可恥的事,一個人也可以很酷。




他還告訴她這些功課並不難,她只是沒有學過,不代表她不如別人聰明,最多一年的時間,她一定能跟上。




事實也確實如此。




她慢慢習慣自己一個人完成分組作業,到了第二個學期,已經有班上的同學主動來找她想和她一組,她也漸漸交到了一些同齡朋友,有了可以一起上洗手間、做課間操、寫作業、完成課外活動的夥伴。




學習成績也漸漸提了上去,從墊底逐漸變得名列前茅,甚至偶爾還考過第一名。




再到她升入初中,煩惱變成了體育課的短跑考試不合格、跳遠的成績也不好,她喜歡排球,但排球不是必考項目……




也是在這一年,她開始來例假。




她在倒數第二封信裡隨口對他傾訴:討厭例假,因為例假期肚子會有點疼,而且還要上體育課,一點都不方便。




在那次之後,她收到了羅道夫斯的最後一封信。




他告知她自己學業繁重,以後不能與她通信了。




施嫿捧著最後一封回信,臉上已經滿是溼痕。




原來是這個原因。




他像朋友又像親人一樣陪伴了她三年。




直到她十三歲那封來信,讓他驟然意




識到她已經不再是小朋友,是逐漸要步入青春期的少女了。




而他作為一個年長於她的異性朋友,不便於再繼續以匿名的方式與她交流。




他也經歷過青春期,應該知道青春期的孩子會有很多獨屬於那個年紀的心事。他就像是一位兄長,在妹妹初.潮來臨之後,會突然意識到小不點一樣的妹妹也會長大。




而那時她在京北的生活也漸漸步入了正軌,就像被時惜猜中的那樣,他不再繼續扮演這個角色,功成身退。




當理清過往這一切,施嫿抽了幾張紙巾,把眼淚擦乾。




許多困惑都有了答案。




她鍥而不捨從自家牛雜檔偷了三年的牛雜並不是白偷的。




賀硯庭也不是喂不熟的白眼狼。




他以潤物無聲的存在,陪伴她度過了那生命中最孤獨也最難熬的三年。




恰好都是三年,彷彿是宿命的一種排布。




從香山澳到京北,那是他們各自生命裡,最微茫的一千多個日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