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特 作品

第37章 啟明製造廠




幼稚的,執拗的,自我的一句話。



陳子輕沒有說出來,宗懷棠本人大概也意識到了,他如同靜



止了一般,不知怎麼就難受得面部扭曲了起來。



“宗懷棠,你哪裡疼?”陳子輕的脖子裡埋進來一個腦袋,比他高很多的人完全靠了上來,他後退點撞上樹幹。



"頭。"宗懷棠的鼻尖抵著他溫熱的皮肉,氣息粗亂地說,"頭疼。"



陳子輕又一次被宗懷棠的突發狀況打亂了節奏,跟著他走了,任務都退出主舞臺了。"剛才不是好好的嗎,怎麼會頭疼啊?"



"不知道。"



"是一陣一陣的疼,還是一直疼,是針扎的疼,還是大鐵錘捶的疼。""大鐵錘捶了,神仙都難活。"



"……那你就是針扎的疼是吧,我揹你去醫院?"



"不要,丟人。"



"這有什麼好丟人的,你起來點,我好到前面揹你,宗懷棠,你不會是在我脖子裡哭了吧?""嗯……"



宗懷棠的白襯衣溼透了,大滴大滴的汗從他頭髮絲裡掉出來,他疼得意識模糊,渾身痙攣。陳子輕嚇到了,他顧不上分神留意會不會有人路過,抱著宗懷棠慢慢坐到了地上。



兩人亡命鴛鴦一樣抱在一起。



不知道過了多久,太陽都下山了,宗懷棠摟著陳子輕從昏睡中醒來。陳子輕拍拍他的後背:"頭還疼嗎?"



“不疼了。”宗懷棠的嗓音裡透著虛弱的嘶啞,"你是不是問我什麼了?"



陳子輕張了張嘴:“我是想問你……”



宗懷棠把靠著他的身子坐正,偏頭看著他,眼睛裡泛著血絲。



陳子輕斟酌片刻,笑著說:“我碰到你的時候,你在公路邊走路,當時我就想問你,你是要出門嗎?"



宗懷棠這會兒才想起來正事,他抓著陳子輕的手放在自己腰上,汗溼的髮絲跟衣褲襯得他有幾分疲憊:“我哥醒了,我打算過去一趟,明天再說吧,先不去了。”



陳子輕的表情立馬就變了:"什麼明天再說,那可是你哥,你現在就去,我跟你一起去!"



上次陳子輕只顧著見到宗林喻,他唯一的



印象就是點了兩排蠟燭的房間,根本沒有留意周圍的環境。



這次他留意了,那裡四面環林,幾間房圍著個院子,沒有人煙,格外幽靜。除了宗林喻睡的那間,剩下的都關著門。院子裡有一棵洋槐樹。



樹皮開裂,巨大的樹冠遮下一大片陰影,成串的槐花耷拉下來形成了雲簾子,很老很老的樹了,跟它相比,廠裡的所有洋槐樹都顯得年輕甚至稚嫩。



一縷菸草味將陳子輕吸引了過去,他見宗懷棠坐在樹下的小木桌邊吸菸,就說:“你不進房間啊?"



"這兒的風景是有多好,迷住了你的眼睛,讓你都沒注意到我進去過了。"宗懷棠單手撐著頭,懶懶散散地含著一口煙霧,讓風叼走。



“你已經進去過了?”陳子輕愕然,"怎麼不叫我,待會你還進去嗎?"宗懷棠的手指插進潮溼的譬發裡:“我先抽根菸。”陳子輕說:“那你抽吧,我進去看一下廠長。”宗懷棠斜眼:“突然就迫不及待了,急不可耐了,心急如焚了?”



“廠長的身體健康關係到廠裡的發展,我急是正常的吧,況且我也是為了你。”陳子輕正色,"你哥好起來了,你全家都能輕鬆,最重要的是,我不想你總是一人分飾兩角,會很累。"



宗懷棠好整以暇道:“那向師傅真是用心良苦,愛慘我了。”



陳子輕臉上一紅:“反正你別多想,我以前是對廠長有仰慕的心思,現在不了,我對他只有下層對上層的關心,沒有其他想法。"



宗懷棠牽著唇笑:"向師傅擱這立誓呢,別站那麼遠,到我跟前來立。"陳子輕惱怒地瞪過去,到底讓不讓我進去?



"急眼了。”宗懷棠從喉嚨滾出點笑意,“去吧。”他摘下手錶丟在桌上,“五分鐘後你不出來,我進去打你屁股,當著你那位廠長的面打。"



陳子輕目瞪口呆:"廠長也是你哥,你要當著你哥的面打你對象屁股?你瘋啦?"宗懷棠嘴邊的煙抖動著掉到腿上,他及時撿起來,才阻止西褲燙個洞。



操。



胡言亂語了。



宗懷棠用手臂擋臉,夾著煙的那隻手擺了擺:“快去快回。”



"那你還打我屁股嗎?&#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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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懷棠拿開手臂怒吼:“你就不能在五分鐘內出來,是有多少話要說?從開天闢地起的頭?”陳子輕無語了會就跑去見宗林喻。他好看看,宗林喻究竟是不是另一個宗懷棠。



一根蠟燭都沒點,床頂也沒掛八卦圖,房裡依舊無比陰冷。



宗林喻沒有躺在床上,他坐起來了,後背靠在床後的雕花木板上面,那張和宗懷棠完美複製的臉比牆上刷的水泥還要白。



氣色很不好,全身上下沒什麼活人的氣息。陳子輕停在不遠不近的距離:"廠長。"



宗林喻的棉被蓋在腹部,雙手放在被子上,他的十根手指的指甲沒有長亂,很短很平整,一看就是常修剪。



從這點來看,他生了怪病後,家裡並沒有冷落他。



陳子輕盯著那雙手,第一次來沒發現,現在才驚覺,宗林喻的手都跟宗懷棠的一樣,指骨,關節,甲床….



要不是找不到合適的理由,他都想看一下宗林喻的掌心,看看有沒有繭子,有幾個,什麼樣的。一道目光落到了陳子輕的身上,沒有惡意,沒有冰冷,是溫和的。他淡定地迎了上去。原主每逢大會都跟宗林喻打招呼,發言踴躍準備充分,宗林喻在禮堂給他發過兩次獎。



在原主心裡,廠長清楚他是一個集體榮譽感非常強,對自身要求極高的同志,是工人們的學習對象。



他們私下裡並沒有多少接觸。



陳子輕被宗林喻無聲凝視著,有種宗林喻知道他不是向寧的錯覺,並且對他是有好感的。因為他感知到了宗林喻釋放出來的信息,允許他接近。



陳子輕心裡的雜念在狂野生長,要把他包住纏緊,截斷他的呼吸,讓他活活悶死。“廠長,我是小向,我來看你了。”陳子輕在雜念成網前說。宗林喻昂首:"小向,我聽我弟說了,你是他對象。"同樣的人,氣質截然不同,當哥哥的是山峰,弟弟是湖泊,一句話一個動作就能顯示出來。



陳子輕有點緊張地搓了搓指尖,宗懷棠不聲不響地進來一趟,就為了攤牌?他點點頭:“是的,我跟宗技術確實正在處著。"



宗林喻用的是詢問工作要事一般的口吻:"兩個男同志,兩個同性,前面沒有路。"這裡彷彿不是休息的房間,而是辦公室,會議室。



廠長喘息虛弱,言語有力到能輕易直擊人的心臟:“想好要怎麼走了?”



陳子輕的大腦飛速運轉:"魯迅先生在他的作品《故鄉》裡講,走的人多了就有路了。"宗林喻收回目光:"走的人多了……就有路了……"



接下來是長久的死寂。



陳子輕主動打破凝結的空氣:"廠長,你的身體怎麼樣?"



"你出去吧,跟我弟好好處。"宗林喻沒有嘮家常的意思,"他認真了,就會認真一輩子。"陳子輕下意識就往後接了一句:“我知道。”宗林喻驀然問:"你真的知道?"



陳子輕一時語塞,偏偏宗懷棠又將目光放了過來,過於犀利能讓一切無處遁形,他本能地躲閃。宗林喻淡聲篤定:“你不知道。”



陳子輕有種置身刀光劍影命懸一線的恐懼,他乾澀又堅定地說:“我會知道的!”“好。”宗林喻似是笑了一下,"好。"



陳子輕知道這關過了,他偷偷把手心裡的汗擦在褲子上面,發現自己的腿在打擺子就趕緊調整站姿,順帶著放鬆一下肌肉。



房裡再次被死寂籠罩住了。



陳子輕一直站在那裡,沒有說話,也沒有走。宗林喻閉著眼:"還有事?"



陳子輕組織好了語言往外倒:“廠長,我想跟你說我最近知道的事,我們啟明製造廠的原身是化工廠,那廠二十多年前發生過一起很嚴重的事故。"



宗林喻面不改色,只是放在被子上的手動了動,暴露了他的內心。陳子輕猶豫著問:"化工廠的廠長,是你爹嗎?"



宗林喻開口給的不是正面或側面的回答,而是一句別的,他道:“你問過我弟了,他說不是。”陳子輕沒有否認。



“他沒有欺騙你。”宗林喻語出驚人,"他失憶了。"陳子輕一下愣住。



失憶?這個可能壓根就不在他的設想範圍裡面。



"當年我跟我弟在廠外目睹了事故的慘烈,他的左腿就是在那裡受的傷,之後他發了一場高燒忘了這件事,什麼都不知道。”宗林喻悶咳了幾聲,唇色染了層極淡的紅,"“你跟他



提了,就相當於打開了開關。"



陳子輕抿嘴,所以宗懷棠頭疼,是被他的問題刺激到了嗎?



“我不提,他也會知道的。”陳子輕說,"那些鬼魂一直都在廠裡。"宗林喻的語氣裡沒有起伏:"是嗎?"



“是的,我沒見到的有一群,見到的有幾個。”陳子輕概括了自己經歷的一切。



宗林喻聞言,說:“你對這件事似乎出奇的關注。”



陳子輕立即大聲表態:“我心繫同志們的安危,廠裡的安寧!”



宗林喻的眼眸半睜半閉,很難讓人確定他的目光停在哪裡,他靜了片刻才說:“脖子上帶著辟邪的玉佛和鬼共事,辛苦你了。"



陳子輕把不知道什麼時候掛在外面的玉佛塞進去:"不幸苦,這是我應該做的。"



"怎麼會不辛苦,你不必逞強。”宗林喻似是不適,呼吸聲更弱了,"待會你出去把我弟弟叫進來,我會挑揀著告訴他一些在他承受能力以內的事,真正讓他失憶的原因還請向同志保密。"



陳子輕不琢磨都覺得古怪不合理,如果不想宗懷棠知道,不跟他說不就好了,那才是最安全的吧,說了卻又希望他守口如瓶。



他心裡不管怎麼想,嘴上都只有承諾:“可以,我不會說出來的。”



陳子輕觀察著宗林喻的狀態,繃著神經末梢進入了正題:"廠長,當年李科長向你爹彙報過廠裡電路老化的事,你有印象嗎?"



"有點印象。"



宗林喻的聲音像要融進霧裡,不細聽是捉不到的,“我爹不要的文件都讓我們兄弟倆摺紙飛機,其中有一張好像就是那封信,我弟弟讀過。"



陳子輕屏息聽,還是不夠清楚,他忍不住離床近點,再近點,直接站到了床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