碉堡堡 作品

第 189 章 造反

【北殊十二年,攝政王霍琅起兵造反。

世人皆知北帝昏庸無能,天生病體孱弱,權勢早被架空,攝政王霍琅統率一國之兵,攝天下大事,是朝堂上的無冕皇帝。

這樣的人,想要造反,不費吹灰之力。

只是我沒想到,他能忍這麼多年……

兵變那天,恰是隆冬,大雪紛飛,霍琅帶著親衛從曌武門一路殺到了神康殿,倒也沒流多少血,因為無人敢攔,也無人願攔。

我從側殿暗無天日的地宮走出來,席地而坐,面前放著一鼎取暖用的瑞獸金爐,因為無人添置炭火,裡面的火星已經漸漸熄了,不見半點暖意。

我闔目等死,心裡從未有過的平靜,外面的兵戈聲和殺聲近在咫尺,彷彿就在耳畔,然而直到面前的火爐熄滅黯淡,我仍然沒有聽見新帝登基的賀喜聲。

殿門忽然被吱呀一聲推開,凜冽的寒風颳過耳畔,頓時雪飄滿室,我抬眼,看見北帝趙康踉踉蹌蹌從外間走了進來,他冕旒歪斜,衣衫散亂,清俊的臉頰滿是血跡。

我看著他,他也看著我,一時靜默無言。

此時如果有第三個人來,就會發現我們長得一模一樣。

趙氏皇族血脈單薄,先帝垂暮之時才得了太子趙康這麼個寶貝疙瘩,奈何體弱多病,御醫斷言活不過而立之年,彼時衛、霍兩家把持朝政,隱有瓜分之勢,宗室子弟虎視眈眈,只待皇帝駕崩,便可改朝換代。

先帝打著尋醫的幌子,遍尋天下與趙康容貌相似之人,最後在汝州一處小鎮尋到了尚且年幼的我,命令官兵屠盡滿鎮百姓,確保再無人識得我,然後將我秘密送進宮中當做趙康的替身。

一千三百六十二條人命,因我這張臉葬送。

趙康身子不好時,我替他上朝;

趙康荒於學業時,我替他批閱奏章;

趙康被刺殺之時,也是我替他受著。

我是皇帝,卻又不是皇帝。

我與他面容相同,卻恨他入骨,只想覆了趙家的天下。

霍琅喜歡我,我知道的,可他奉著霍家先祖的遺命,立誓永不做謀逆之事,所以哪怕大權在握,也遲遲不肯造反,再加上他以為當今皇帝是我,便更不肯起兵了。

既然愛不能使霍琅造反,那麼恨,可以嗎?

我思及這幾年來在朝堂上,故意削弱霍琅的黨羽,故意逼他交出兵權,故意讓趙康廣納後宮,故意用鈍刀子在霍琅心口割肉……樁樁件件,再加上趙康日益昏庸,終於逼得這個人造了反。

可,趙康為什麼還活著?

他難道不是應該被霍琅一劍刺死在龍椅上嗎?

“你怎麼還沒死?()”我輕聲問。

趙康死裡逃生,還沒從驚慌中回過神來,就聽見了我這番大逆不道的話,他震驚怒視,陰測測望著我:死?我怎麼能死呢,我是天子啊!該死的是霍琅那個亂臣賊子!?()?[()”

他笑得癲狂,死死攥住我的肩膀道

():“他提劍逼宮,幾次舉刃卻不殺我,我趁他不妨,一劍刺中了他的心口,血就那麼噴出來了!”

趙康說著面色驚恐,彷彿又回憶起了當時的慘狀,我心想霍琅武藝超絕,縱使因為征戰沙場落得一身毛病,被刺了一劍也該有還手之力才對,繼續輕聲問道:

“然後呢,他沒殺你嗎?”

趙康聞言愣了一瞬,彷彿不明白霍琅為什麼要說那句話:“沒有,他說……他說孤不配和他一起死,又下令兵士不許殺我,然後就倒下去了……”

他最後一句話輕得險些被風聲淹沒。

我彷彿能想象出霍琅滿身是血,重重倒地的模樣。

趙康不理我死寂般的沉默,慌張道:“你平素最聰明瞭,你快告訴孤現在該怎麼辦?霍琅就算死了,他還有個弟弟,趙家的江山不能斷在孤的手中……”

他話未說完,胸口忽然一涼,被我藏在袖中的長劍貫穿了心臟,鮮血噴濺而出,落在臉上溫熱滾燙。

趙康踉蹌後退,不可思議看著我,從牙縫裡硬生生擠出了一句話:“你怎麼敢……”

是啊,我怎麼敢呢。

我謀算多年,除掉趙氏宗族,又逼得霍琅造反,還有什麼不敢的嗎?

還是說趙康覺得在我身上種了蠱毒,他這個母蠱死了,我的子蠱也會跟著死,所以從未想過我會傷他?

可我早就不想活了。

我不理趙康倒下的屍體,踉蹌著走出大殿,嘔出一口血,風雪落滿全身。

霍琅,原是我負你……】

北殊六年,隆冬時節,西陵率兵大舉進犯邊關,鎮國公衛晗率兵迎敵,糧草遲遲未至,數萬兵馬耗死在歸雁關外,風雪埋骨。

紅翎急使來報,鎮國公衛晗陣亡,其長子衛軒替其主帥之位,上陣殺敵傷重不治;二子衛鴻奉命接應糧草,遇風雪漫天,下落無蹤;三子衛郯率兵突圍,身中毒箭,性命垂危。

衛家滿門忠烈,竟是嫡系皆喪,鎮國公夫人霍氏女不顧皇命出京,千里舉喪,迎回夫君幼子屍骸,現如今手捧靈位,身著麻衣喪服,帶著數千撫遠軍堵在了宮門口。

“陛下,這霍氏女簡直大膽,竟敢率兵堵住宮門,聲稱夫君愛子被奸臣所害,質問陛下為何糧草未到,長街上白幡連天,元寶紙錢盡灑,分明是打算造反!您應該速速派兵鎮壓,治他們一個謀逆之罪!”

隔著一片密密的翡翠珠簾,涇陽王趙勤正站在階下義憤填膺,他是當今皇帝的親叔叔,地位非比尋常,誰見了也得給三分薄面,這麼一參奏,霍氏女只怕罪名不小。

趙康坐在珠簾後方,氣得一陣咳嗽,他用白帕掩住唇瓣,肺腑間一陣撕裂的氣音:“混賬!簡直混賬,他們一個個都要造反不成!”

涇陽王上前一步火上澆油道:“陛下,自古主帥穩坐營帳,歷來就沒有上戰場親自殺敵的規矩,鎮國公及其長子草率迎敵,結果死於戰場,分明是他們咎由自取,合該治個指揮不力的罪名!”

他在底下說得起

勁,絲毫沒有注意到皇帝的貼身宦官無眉從龍椅後方走出,將一張白紙輕輕置於桌上,上面是一行鋒利的字,力透紙背:

糧草為何不至?

趙康看見紙上的字跡,喘了喘呼吸,這才沉聲問道:“王叔,孤命你押送大軍糧草,你說早已送到,為何衛晗連發數道奏章,稱軍內無糧,士兵只能以冰雪果腹?!”

涇陽王眼睛一轉,支支吾吾:“這……這微臣就不知了,糧草早已交接,憑證上也蓋著主帥印鑑,陛下不信可親自過目。”

就在他們二人交談時,一名內監忽然急匆匆來報,慌張跪地道:“陛下,不好了!鎮國公夫人抬棺撞宮門了,數千撫遠軍怒喝助陣,聲震雲霄,守門城將不敢阻攔,請您示下!”

趙康本就氣得不行,聞言更是怒火攻心:“一群廢物!”

他是個空架子皇帝,登基的時候連兵權都沒收回來,光靠皇宮裡的那群御前侍衛有個屁用,現在霍氏女率兵撞門,他連可用的人都沒有。

“砰——!”

趙康重重拍桌,啞聲吼道:

“速傳攝政王霍琅帶兵護駕!”

趙康忙道:“是極,是極,那霍氏女是攝政王的姑姑,由他來勸最合適不過!”

外間大雪紛飛,皇帝深夜連下十二道旨意,命內監前去傳令,然而無一例外都被阻攔在府外不得入內:

“夜深天寒,王爺早已歇下,還請公公回去吧。”

霍琅是整個北殊唯一的異姓王,與衛氏共分兵權,在朝堂上指鹿為馬也無人敢逆,他如此公然抗旨,皇帝不僅沒辦法處置他,還得好言相勸相求,然而傳令官連攝政王府的大門都沒踏進去半步就被拒了出來,橫豎就是一句話,病了,起不來床。

“霍琅,其心可誅!”

趙康氣得嘔了一口血出來,終於體力不支昏死過去,無眉秘密傳了心腹太醫前來看診,同時抱著拂塵快步走入後殿,對著書房內端坐的男子叩首道:

“陛下昏厥,今夜實乃多事之秋,還請您主持大局。”

紫檀雕花桌後坐著一名男子,他身著淺色常服,儀範清冷,風神軒舉,手持湖筆在宣紙上沉穩書寫,面容與趙康一般無二,只是少了三分病氣,多了三分金玉之質,聞言垂眸出聲:

“知道了。”

陸延停筆,紙上赫然寫著一首詩:

君非君,王非王,

稚子應笑北殊皇。

今朝天下三分定,

不姓李來不姓王。

一葉扁舟輕帆卷,

雪落橫山鳥雀藏。

天子座下烏紗眾,

不知幾人拜明堂?

陸延將墨跡吹乾,捻著宣紙輕飄飄一扔,不偏不倚恰好落在無眉眼前,他睨著面前這名蒼老的閹人,笑意莫名,無端讓人想起月光,溫柔皎潔卻又冰涼:“聽過這首詩嗎?”

無眉渾濁的眼睛動了動:“民間打油詩,當不得真。”

當今聖上是個

傀儡皇帝,這便罷了,偏偏資質平庸,喜聽奸臣讒言,連民間稚子都指著他發笑,知道這天下早就不是趙家的了。

一葉扁舟輕帆卷,指的是個“衛”字。

雪落橫山鳥雀藏,指的是個“霍”字。

龍椅之下百官朝拜,又有幾個人是真的服趙康?

“是啊,做不得真……”

陸延輕笑了一聲,他偏頭看向外間霜雪,夜色冷寂,低聲問道:“衛夫人還在宮門外麼?”

無眉頷首:“攝政王霍琅稱病拒接聖旨,巡城兵馬司指揮使乃霍琅門下,同樣推三阻四,如今無人敢攔,鎮國公夫人痛喪夫君愛子,此事怕是沒那麼容易善了。”

“北殊僅是小雪,便已寒冷刺骨,聽聞歸雁關終年積雪不化,比此處還要冷上百倍,數萬將士苦無糧草,耗死關外,逼得衛晗這個主帥親自帶兵殺敵,陣亡疆場,於情於理都該給個交代。”

陸延起身走到暖爐前,伸手烤了烤火,橘紅的火苗將他修長的指尖鍍上了一層溫潤的色澤,他垂眸望著炭火,自言自語道:“天真冷,他的腿疾約摸是犯了。”

無眉還未來得及琢磨這句話的意思,就聽陸延道:“攝政王勞苦功高,如今天寒地凍,讓御醫替孤送一碗祛風除溼的湯藥過去,叫他好好養病,莫要讓孤掛心。”

無眉:“可鎮國公夫人那邊……”

陸延淡聲道:“去辦。”

“是。”

無眉只得領命退下,他離開後沒多久,陸延便停下了烤火的動作,他環顧四周一圈,注視著眼前這個豪奢而又空曠的殿閣,總覺得自己好像忘記了什麼東西,心跳無端加速,有一種說不出的茫然感。

【陸延,這是最後一個關卡了。】

【你一定要活下來。】

【我因為違規沒辦法繼續監督你完成任務,等你度過這個關卡,我會把所有記憶都還給你的。】

【活下來……】

這道聲音出現得莫名其妙,彷彿從一個很遠的地方傳來,陸延聽了只覺得心驚肉跳,呼吸控制不住急促了幾分,他跌坐在椅子上,皺眉捂住心口,低聲對著空氣問道:“你是誰?”

“……”

無人應答他,那道聲音消失了,殿內寂靜一片,只有蠟燭爆出的燈花聲。

陸延閉目喘勻氣息,心想難道是自己出現幻覺了,趙康為君昏庸,想殺他的人數不勝數,自己作為他的替身,遇到的刺殺也不在少數,可前世既然已經不得善終,這輩子又何必重蹈覆轍。

這一世,他肯定會好好活下來,償還霍琅的那一份情,冥冥中有一道聲音在告訴陸延,自己虧欠這個人良多……

攝政王府外,一輛車馬緩緩停在門前,從上面下來一名宦官,守門的衛兵見狀還以為又是宮內來傳旨的,冷冷道:“攝政王抱恙在身,恐不能接旨。”

那名宦官慈眉善目,聞言也不生氣,只是亮了亮手中的食盒:“雜家不是來傳旨的,是來送藥的,陛下聽聞攝政王臥床不起

,料想是舊年傷了膝蓋,如今天寒復發,特命御醫備了一碗祛風除溼的湯藥來,還請攝政王好好養病,莫要讓陛下擔憂。”

守門府兵聞言遲疑一瞬,接過食盒入內稟報了,他不敢進屋,只跪在臺階下方,隔著門將那老太監的話傳了一遍。

院內種著成片的青竹,大雪覆壓,一片霜白,府兵久等不聽動靜,便以為霍琅不接,他動了動膝蓋,正準備把食盒拎出去退還,屋內卻陡然響起一道低沉暗啞的聲音:

“進來。”

這間小院並非住所,而是平常用來議事的書房,府兵推門進去,便聞到一股子藥味,經由暖乎乎的炭火一燻,難免讓人頭腦發脹。

書房內室的榻上倚著一名男子,雖然屋裡燃著地龍,還置著炭盆,但他好似還是很冷的樣子,肩上披著白色的狐狸毛外袍,下半身蓋著一張價值不菲的北狐毯子,因為深夜的緣故,長髮未束,墨色的髮絲從肩頭滑落,暖黃的燈燭不僅沒能將他蒼白病態的臉色襯得溫潤一點,反而將那狹長眉眼間藏著的狠戾一分不少映了出來。

攝政王,霍琅。

整個北殊萬人之上的存在,連天子亦要在他面前低頭。

兩名謀士坐於茶桌旁,燈燭燃燒過半,很明顯他們已經商談了半夜。

府兵將食盒置於桌上,恭敬回稟道:“王爺,這是陛下賜的湯藥,傳話的太監說如今天寒地凍,陛下料想您恐怕是舊年腿疾犯了,這藥祛風除溼最好不過,望您好生調養,莫要讓他掛心。”

霍琅聞言閉目,神色淡漠,並不應聲,他骨節分明的左手落在毛毯上輕輕敲擊,臉龐在陰影中顯得晦暗不明,半晌才問道:“沒別的話了?”

府兵答道:“無。”

霍琅又問:“鎮國公夫人還未離去?”

府兵道:“在宮門僵持不下。”

霍琅:“出去吧,本王知道了。”

房門打開又關上,那兩名謀士其中一人輕捋鬍鬚,有些百思不得其解:“陛下怎知王爺腿疾犯了,莫不是在府中安插了細作?”

霍琅聞言緩緩睜眼,他年少征戰沙場,從未有過敗績,目光好似劍刃鋒寒,又比毒針尖銳,冷笑了一聲:“小皇帝沒有那麼大的能耐。”

聲音忽然陰沉下來:

“不過是本王舊年得罪先帝,數九寒冬於九龍階前罰跪一夜,被他撞見求情罷了,自那時起便落了腿疾。”

另外一名謀士並不出聲,他跟霍琅最久,自然知道對方的品性,心中忍不住暗歎了口氣:別看攝政王咬牙切齒,這碗不輕不重的湯藥只怕比那十二道催命的聖旨還管用呢,今夜是斷然不可能抽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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