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第一章

    前朝先帝趙惇曾經定下規矩,在靠近那座春雪樓的廣陵江畔築造高臺,專門用以每年大潮檢閱水師,永徽年間是那位臭名昭著的廣陵王趙毅親自登上高臺,今日換成了節度使許拱,那位名聲不顯的新任廣陵水師統帥陪同。奪取四平將軍一席之地的宋笠本該登臺,只是他不願出現,並未獲得四徵頭銜之一的許拱估計也喊不動。想來宋笠應該是在那棟享譽天下的春雪樓登高賞景,世人皆知這位“四姓家奴”的大將軍是出了名的用兵如神,以及毫不掩飾的貪圖享樂。

    在距離檢閱臺不遠的江畔地段,有座被數百鐵甲銳士護衛的小山坡,是除了春雪樓和檢閱臺之外觀賞一線潮的最佳地點,山坡下停滿了豪奢馬車,小山坡上站著五十六位男女老幼,老人大多高冠博帶,名士風流,年

    輕男子一般也都佩劍懸玉,女子則俱是衣衫華美,氣態雍容,無疑是廣陵道第一等的達官顯貴。所有人翹首以盼,等待一線潮的到來,等待那幕“水面雷霆聚,江心橫白戟”的天下奇觀。

    就在此時,有一架馬車在兩百精騎扈從的嚴密護送下,疾馳而至,當那個男人帶著兩名女子一起走下馬車露面後,山坡上的人物都感到一陣頭痛,宋笠,一個先後兩次從京城衣錦還鄉回到春雪樓的跋扈傢伙,第一次以橫江將軍的身份南下,這一次就更不用提了,離陽新朝第一位摘得平字頭將軍的武臣,山坡上所有人都下意識瞥向最高處的那七八人,其中宋家三傑都在,潛心黃老的老家主宋文鳳,廣陵道經略使宋慶善,和剛剛科舉奪魁後離開京師的宋茂林,之所以人人眼神玩味晦澀,在於去年胭脂評浮出水面後,廣陵道有兩位幸運兒抱得美人歸,除了宋笠,再就是迎娶那名江南道韓閥女子“小登科”的宋家玉樹,然後幾乎是在宋笠一腳踏入廣陵道轄境的同時,剛剛完婚的宋茂林就已經讓妻子動身回家省親去了,自己也繞道避開宋笠,名義上是京城趕考參加秋闈。

    至於真相如何,顯而易見,以宋笠在廣陵道路人皆知的好色秉性,連官居二品的宋慶善也沒底氣與之死磕到底,一旦給宋笠得逞,好不容易有了幾分中興氣象的宋家,也就別沒臉皮在官場繼續廝混了,畢竟讀書人的臉皮,說厚可厚,是在太平盛世,說薄也薄,在亂世中,最經不起刀槍劍戟輕輕一戳,如今終究還遠遠稱不上承平已久,不說地方上各道州郡一般都是武將嗓門粗聲音大,就連天下首善的京城也是差不多的慘淡光景,宋閥在廣陵道再根深蒂固,經過當初那兩次間隔不到三年的動盪後,實在是風聲鶴唳給嚇怕到了骨子裡。

    宋笠今天既沒有披掛鐵甲也沒有穿武臣公服,一副優遊公子哥的富貴裝束,身邊兩位女子可謂國色天香,其中一人正是“趙家賜婚”的胭脂評美人,她是位江湖女子,出身於西蜀道春貼草堂,名叫謝願,她還應該稱

    呼躋身上屆胭脂評的謝謝一聲姑姑,被江湖譽為“蜀地大小謝”,只可惜謝謝在那位白衣兵聖不知所蹤後,也隨之消失。否則以謝謝傳言中的駐顏有術,姑侄二女聯袂登榜胭脂評,註定會是一樁轟動江湖的美談,不

    過也虧得謝謝早早離開視野,否則以宋笠如今的顯赫身份和一貫手段,得手了謝願,怎麼都要連謝謝一同金屋藏嬌才會罷休。

    宋笠一路登上山坡,沒有直奔坡頂的宋家三人,而且停停走走,遇上別人打招呼,不管熟臉的還是陌生面孔,這位在官場攀爬如履平地的“廣陵王”都會笑著回應,對方也都會流露出受寵若驚的神色,應該是半真半假,不全是表面功夫,許拱雖然是江南道豪閥出身,久負盛名,據說曾經是連老涼王徐驍都稱讚過的名將,但是在那場圍繞太安城展開的戰役中,如果說盧升象的表現太過悲壯而激昂,死得太過惋惜,那麼許拱就是功虧一簣了,若是能夠堅持到趙篆出城投降才“被迫”讓出京畿西大門,許拱如今絕對要加上一重徵字打頭的大將軍官身,在明眼人看來,當時擔任兩淮道節度使的許拱,那種牆頭草行徑,實在是落了下乘,如今從已經分割為淮南淮北兩道的兩淮道平調至此,官場進階之路其實已經走到盡頭了,遠不如宋笠來得前程似錦。所以宋笠在廣陵道跟誰客氣,那個人感到與有榮焉,還真算不得就是沒有骨氣。

    老狐狸宋文鳳貌似昏昏欲睡,貴為一道經略使的宋慶善臉色陰晴不定,當年差點有希望“嫁給”西楚姜氏女帝的宋茂林,倒是臉色如常,雙手負後,不愧是“北徐南宋”中的玉樹臨風,比起當初新婚燕爾便夫妻倉皇

    逃離廣陵道的狼狽,似乎吃過了定心丸。但是若是有人站在宋茂林身後仔細觀察,就會發現這位新科狀元背後有一隻手,緊握拳頭,青筋暴起,不知是畏懼還是羞憤,或是兩者兼有。

    宋笠擺了擺手,示意身後兩名傾國佳人停步,然後獨自走到宋氏三傑身旁,其餘那些個與江左宋閥最是關係盤根交錯的世交人物,都心有靈犀地向下走去,與宋笠擦肩而過的時候都微微作揖致禮,絲毫不敢怠慢。宋笠站在宋家官身最高的宋慶善身旁,無意間便與那棵宋家玉樹相隔最遠。宋文鳳依舊顯得老朽疲憊,而作為廣陵道名義上的文官一把手,宋慶善比起父親宋文鳳就要神色緊張許多,之所以如此惴惴不安,絕不是忌憚

    宋笠位高權重那麼簡單,在這其中,有許多豪閥高門裡頭獨有的烏煙瘴氣蠅營狗苟,須知宋笠也姓宋,而宋家在廣陵道是一等一的膏腴華族,枝繁葉茂,雖說沒有人把宋笠跟宋閥聯繫在一起,但在場四人,都心知肚明,宋氏與宋笠,既是親人,更是仇人。曾經有個偏房庶子出身的宋家子弟,自幼與母親相依為命,驚才絕豔,很早就有神童之名,但是在十四歲那年便暴斃。

    宋笠抬手隨意撣了撣袖口,嘖嘖道:“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古人誠不欺我宋笠,總算被我熬出頭了。”

    宋慶善臉色發白。

    宋笠遠眺江面,“有句諺語叫醜媳婦熬成婆,好不容易當上了惡婆婆,也該反過來收拾小媳婦了吧,否則一口怨氣出不得,豈不是要活活憋死,對不對啊,宋大伯?”

    宋笠彎腰探頭,笑眯眯望向那位好似在打瞌睡的老頭子,“對不對啊,老扒灰?你老啊就別打瞌睡了,小心一閉眼可就真睜不開眼嘍。”

    宋文鳳始終無動於衷。

    宋慶善臉色鐵青,嘴唇發抖,側過身顫巍巍伸出一根手指,“你閉嘴!”

    不明真相的宋茂林一臉錯愕。

    宋笠直腰收回視線,微笑道:“我這條喪家犬的前半生,很是精彩啊。”

    宋笠皺了皺眉頭,然後一揮袖,滿臉厭惡道:“算了,我懶得跟你們這一窩豬狗不如的東西算舊賬,我這次回到春雪樓沒心思搭理你們宋家,倒不是我宋笠如何宰相肚量,而是你們有個好孫子好兒子,皇帝陛下提點過我,不要找你們的麻煩,我只好捏著鼻子忍了。不過接下來我在廣陵道的割稻子,尤其是在驛路漕運那兩塊的動作,你們宋家識趣一點,幫我引蛇出洞,到時候你宋慶善的官帽子肯定要掉,不過宋茂林在翰林院的路子也就寬了,說不定就可以直接去十二館閣之首的崇文館當值,當然了,咱們陛下絕無此意,是我宋笠自個兒的意思,反正你們琢磨琢磨,再掂量掂量,怎麼個章程,回頭答覆我,哦對了,你們宋家內府二管事馬青,就是我的人,讓他捎話給春雪樓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