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收官章二雪中的江湖,有人有始有終

    納蘭右慈輕輕重複道:“如果還有機會的話。”

    林紅猿茫然離開這艘樓船。

    最後納蘭右慈讓五名婢女都走入屋子,柔聲笑道:“皇后是甭想了,畢竟有個張高峽,不過按離陽律後宮可有四位皇妃,你們當中,有誰不想當皇妃的,向前一步。”

    納蘭右慈沒有問誰想做,而是問誰不想。

    這便是直指人心。

    五人皆是向前一步。

    幾乎同時。

    幾乎。

    只有一人腳步稍慢。

    納蘭右慈沒有點破什麼,只是笑道:“先生知道了,都下去吧。”

    既然四個傻丫頭都不願意當那籠中雀,那麼就是她了。

    不過納蘭右慈也知道,不是五人當中最聰慧內秀的她真想做那皇妃,無非是怕自己這個沒有子嗣的先生死了,將來會被某些人肆無忌憚地秋後算賬罷了。

    世子趙鑄,和皇帝趙鑄。

    會是兩個人。

    這怪不得趙鑄,這位世子殿下的心性,其實已經足夠厚道純良。

    就算是徐鳳年當了皇帝,也是一樣的。

    納蘭右慈趴在桌面上,睡眼惺忪。

    有些替她心疼。

    世間男女情事,用情至深後,大概活得久些的那個,往往就要更加痛苦。

    納蘭右慈緩緩閉上眼,小聲呢喃,喊著一個名字。

    義山。

    世間豪傑女子,都只恨自己是女兒身。

    可我納蘭右慈,卻只恨自己是男兒身。

    情之一字,不知所起,不知所棲。不知所結,不知所解。不知所蹤,不知所終。

    不知你所知,我不知所止。

    ————

    秋風肅殺。

    在富饒江南道與貧瘠兩淮道接壤的東北地帶,十數騎停馬於一座山頂。

    昔年北涼四牙之一的典雄畜和韋甫誠,身在其中,兩人之間那一騎,是一位當初跟隨他們共同離涼赴蜀的小將。

    一名白衣男子,斜提那杆名槍梅子酒。

    這位白衣兵聖身邊的那一騎,正是燕敕王世子殿下,趙鑄,他抱拳朗聲道:“蜀王殿下,我就不送了!”

    陳芝豹只是點了點頭,夾了夾馬腹,一騎當先,沿著山脊道路向北方策馬而去。

    典雄畜和韋甫誠緊跟其後,兩人都笑著狠狠拍了拍年輕人肩膀。

    那名年輕騎將滿臉淚水,但是從頭到尾,始終都沒有說話。

    趙鑄唉聲嘆氣,朝這名年輕騎將擠眉弄眼道:“車野!怎麼感覺我像是個強搶民女的紈絝子弟啊,很作孽的感覺啊。”

    名叫車野的年輕人冷哼一聲,很快就又恢復那張刻板生硬的臉龐,不愧是在西蜀道被譽為“小蜀王”的傢伙,盡得陳芝豹真傳啊。

    趙鑄對這個傢伙那是相當喜歡的,沒辦法,玉樹臨風英俊瀟灑不說,帶兵打仗更是兇狠得一塌糊塗,連自己的那幫心腹大將,張定遠顧鷹等人都對此人心服口服,這樣的人才,趙鑄怎能不動心,所以當陳芝豹決定把

    車野留給自己後,趙鑄差點連去放幾串爆竹慶祝的心都有了。車野無論是在西蜀道戊守與北涼陵州交界的臘子口,還是之後在廣陵道跟隨陳芝豹衝鋒陷陣,或是之前攻打盧升象部大軍,都展現出驚才絕豔的運兵才華

    ,狠且準,對於戰機把握,擁有一種只能用直覺來解釋的天賦,趙鑄所以經常開玩笑說,車野啊,你要是肯叛變蜀王殿下,我就讓你當我趙鑄麾下的頭號大將,一百年不變!

    車野留下,跟隨世子殿下停馬在山頂的鶴州將軍梁越,以及原州將軍葉秀峰,兩人都感到十分欣慰。

    趙鑄轉頭望向那名身材高挑相貌英氣的年輕女子,嘿嘿笑道:“高峽,我就說吧,一定會帶你殺入太安城的,到時候你可千萬別忘了那個誓約啊?”

    耳根子通紅的張高峽面無表情道:“等你進了太安城再說!”

    張高峽,正是首輔張鉅鹿死後逃亡在外的女兒。

    兩位離開武帝城後便一直留在趙鑄身邊的武道宗師,宮半闕和女子拳法宗師林鴉,相視一笑。

    長久接觸下來,兩人都對這位燕敕王世子殿下很滿意,既是英雄,且是梟雄。

    簡單來說,便是明主!

    士不厭學,故能成其聖。明主不厭人,方能成其勢!

    趙鑄眼角餘光瞥見那名沉默寡言的騎士,相比三三兩兩靠近的梁越或是林鴉等人,此人顯得尤為格格不入。

    姓江。

    不過納蘭先生一語道破天機,這個叫江斧丁的江湖中人,實則是離陽帝師元本溪之私生子。

    趙鑄只知道拳法大家林鴉與他是舊識,而且瞎子都看得出驕傲的女子宗師,對比她年輕了小十歲的江斧丁,有一種異樣情愫,只不過不知為何雙方,明明兩情相悅,卻都不願意捅破那層窗紙。

    趙鑄都替他們感到著急,幾次當面幫著說話,都沒啥好下場,有一次直接被惱羞成怒的林鴉一拳“溫柔”砸在面門上,然後鼻青臉腫了整整半旬時光,那會兒只要他趙鑄在軍中露面,就必然有知根知底的嫡系武將很

    是“悲痛”地言語,“不曾想戰況如此慘烈,世子殿下在前線廝殺得辛苦了!”“末將只恨無法為世子殿下分憂啊,無法在沙場上建功立業,死罪難逃!”每次被那些大老粗調侃,年輕世子殿下都會呵呵一笑,拉著

    他們的手就喊老丈人,揚言他回頭就要把洞房給圓了,其中相貌俊美的大將顧鷹家中只有幼子而無女兒,照理說可以逃過一劫,不料世子殿下便語重心長來了那麼一句,“以顧老丈人的容貌氣度,我趙鑄忍一忍,等

    那孩子四五年,也不是不可以!”好不容易等於差不多淤青消除的世子殿下,就又捱了一拳。

    正在前線率軍廝殺的顧鷹張定遠,還有跟隨趙鑄來到此地的梁越葉秀峰,甚至是曾經吳重軒的麾下大將唐河李春鬱等人,只要是南疆將領出身,對於世子殿下趙鑄,無一例外,都很欣賞。

    納蘭右慈曾經對這個年輕人有過蓋棺定論,“冬日溫煦,暖人而不灼人,誰會不喜?”

    所以趙鑄雖是燕敕王趙炳的嫡子,可並不是嫡長子,但當年南疆冊立藩王世子,趙炳既沒有選擇他的那位兄長,也不是最被王妃溺愛的幼子。

    趙鑄在心中輕輕嘆息。

    對於江斧丁,他其實是心有芥蒂地。

    因為無論是在江湖還是廟堂,此人都跟那個人有深仇大恨。

    可是納蘭先生在江斧丁到來後,私下跟他趙鑄笑言:你這個世子殿下將來的位置能有多高,江斧丁如今在你麾下地位有多高,便一葉知秋,你不妨自己掂量掂量。

    最後納蘭右慈更是開門見山詢問:“日後你若是在太安城坐北朝南,能否容得下袁庭山、晉蘭亭之流,就在你趙鑄的眼皮子底下平步青雲?”

    趙鑄當時沒有給出答案,不知是不願還是不能。

    也許是怕自己讓納蘭先生失望。

    但也許更怕自己讓自己失望吧。

    趙鑄安靜坐在馬背上,眺望西北。

    不止是因為他們南疆的三位宗師,程白霜,毛舒朗,嵇六安,同時站在那一年那一地。

    在那裡,曾經有個同齡人,會喊自己小乞兒。

    山頂之上,林鴉和宮半闕也是如此遠望。

    同門師兄弟的於新郎和樓荒都在那裡,雖然於大師兄新郎還活著,樓荒卻已經戰死於拒北城那場關外大戰了。

    江斧丁也是如此,他的至交好友,先帝趙惇私生子趙楷,就死在那個年輕藩王的手上,而他的父親,大半輩子都在與那人的父親作對,兩代人的恩怨,至今沒有一個乾脆利落的了斷!

    車野自然也不例外,他雖然出身北莽,但卻在那裡的關外,曾經以北涼三十萬鐵騎其中一員的身份,跟隨那位白衣兵聖並肩作戰。

    梁越和葉秀峰同樣望向那裡,身為武將,如何能夠不向往那種蕩氣迴腸的壯闊沙場!

    千年以來,騎戰以西北關外,獨具氣概!

    趙鑄緩緩收回視線,轉頭大聲問道:“江先生,姑幕許氏的那封家書,差不多已經交到許拱手上了吧?”

    江斧丁點了點頭。

    趙鑄突然翻身下馬,眾目睽睽之下,蹲下身拔出一根半黃半青的無名小草,一邊咀嚼一邊笑道:“君要臣死,臣不死,是為不忠。父叫子亡,子不亡則為不孝。現在就看這位節度使大人,是盡忠在前,還是盡孝在先了。”

    然後趙鑄呲牙咧嘴道:“楊虎臣和韓芳,這兩個薊州正副將軍,也太不要臉皮了,直接軟禁了對他們以禮相待的馬忠賢溫太乙,奪取靖安道軍權,一鼓作氣佔據了中原腹地,有點頭疼啊。有機會一定要找他們喝酒,

    把臂言歡!”

    趙鑄喜歡跟很多熟人呼朋喚友,更熟悉一些的,還會勾肩搭背,從不管對方身份貧賤高低。

    趙鑄抬起頭,對所有人笑著說道:“你們在山下等我,最多半個時辰。”

    最後,只有張高峽留下,其他人都騎馬下山。

    張高峽站在蹲著的年輕世子身邊,柔聲道:“是怕自己以後與他兄弟反目嗎?”

    趙鑄撇撇嘴,“那傢伙啊,那麼大度的一個人。才不會跟我斤斤計較,對吧?”

    可能是在捫心自問,可能是詢問自己情有獨鍾的張高峽,也有可能是隔著千山萬水,在問那個人。

    趙鑄乾脆盤腿而坐,抬起頭,輕聲道:“你要真生氣了,就打我兩拳,保證不還手!哈哈,不過小乞兒我啊,到時候好歹是當皇帝的人了,咱哥倆私下比劃就行嘍。”

    張高峽低頭望去,很難想像這麼一個心性堅韌的年輕人,會流露出這種軟弱的姿態。

    這一刻,她好像才真正認識這個叫趙鑄的男人。

    她蹲下身,輕輕幫他擦去淚水,從不知如何安慰別人的她,只好說道:“我以後都會在你身邊的。”

    年輕男人嗯了一聲。

    ————

    世道不太平。

    好在胡笳城是寶瓶州北部重鎮,由於還未被那場如火如荼的戰火殃及,加上湧曱入許多從南朝北竄直上的高門膏族,反而讓胡笳城呈現出一種病態的繁榮景象。南朝覆滅在即,北庭以草原遊牧居多,北莽王朝的戶牒制度也就崩潰了大半,有沒有路引已經無關緊要,亂世中,懷揣著真金白銀比什麼都管用,想要進入一座城池尋求庇護,甭管什麼身份,都得老老實實交出一筆不菲的過路費,過路費的多寡,往往又與那座城鎮城牆的高低直接掛鉤。此時,一名南朝文士模樣的男子夾在人流中緩緩而行,身邊沒有豪僕壯扈護送,那件象牙色的白緞袍子早已蒙塵變灰,路上行人也見怪不怪,南朝無數世族子弟都是這副掉毛鳳凰不如雞的狼狽模樣,在逃亡路途中,甚至許多美妾妙婢都親自雙手奉送給了手握兵權的北庭權曱貴。這名鬍渣邋遢的男子既沒有佩劍也無佩刀,不過若是還有閒心去細細打量,到了一定歲數更為熟稔男女情事的婦人也許就會看出這男子刮掉鬍子,會有一張極為英俊且飽經滄桑的臉孔。

    如今北莽上下充斥著一種大難臨頭及時行樂的風氣,藉著南朝世族落難的東風,許多喜好豢養面首的北庭富貴婦人,人人收穫頗豐,不知有多少南朝年輕人成為她們的囊中玩物。就像此時,一駕由兩匹雄壯戰馬牽引的馬車就掀開了簾子,露出一張連中人之姿都算不上的女子面容,眼神遊曳,如鷹隼捕捉獵物,一圈下來,選中了兩位結伴而行的文弱書生,隨著她伸手指指點點,車廂內那位粗曱壯丫鬟很快就去為主子“排憂解難”,喊來八騎扈從中的那位領頭騎士,低聲說了幾句。

    那名騎士點點頭,策馬狂奔,毫無顧忌地衝散人流,到了那兩名倉皇失措的年輕男子身前,這名魁梧騎士高坐馬背,輕輕旋轉戰刀,嚇得那兩人臉色雪白,等到騎士直言不諱說出自家主子的身份和意圖,然後用刀尖點了點那駕馬車,兩個年輕人稍有猶豫,騎士便冷笑著抽曱出戰刀,兩根手指摩挲著刀尖。兩人很快就認命,跟隨這名將軍府上的騎士前往那輛馬車,坐入車廂後,既有辱沒家風的難堪,也有賣曱身求安的如釋重負。還提著簾子的婦人瞥了他們一眼,嘴角翹曱起,瘦胳膊細腿的,雖說手臂還未必有她粗,可這畢竟是讀書人的滋味啊。她收回視線,望向那個方才驚鴻一瞥便無法釋懷的修長背影,猶豫是不是再納入一位男寵,不過當下已經略顯擁擠的車廂讓她打消了這個旖旎念頭,繼續前行的馬車重新超出那人的時候,她想了一下,既然自己暫時沒了那份心思,總覺得也不能便宜了城內那幾位總喜歡跟自己爭風吃醋的娘們,萬一此人不小心淪為她們的幕中賓客,那得多彆扭?自己不要的東西,誰也別想得到。

    於是她讓健壯婢女捎話給那隊扈從,去宰掉那個前一刻看著挺舒服的男人。

    亂世人命賤猶不如太平犬,生死只在有些人的一念之間。身為一名實權將軍正妻的她放下簾子,豎起耳朵等待那種戰刀刺入胸膛或者乾脆剁掉腦袋的愉悅聲音。若只是因為丈夫是寶瓶州的一員萬夫長,她自然尚且不敢如此行曱事乖張,可當她男人是因為她的家族尊貴姓氏才坐上這個位置,那麼在胡笳城,就沒有幾個人膽敢因為她當街擄搶幾個難民“誤殺”幾個賤民而說三道四了。

    只是她等了片刻,還沒有聽到預期的美妙聲音,疑惑地掀起簾子,那名親衛百夫長返回來到窗外,躬身後一臉驚駭道:“夫人,那傢伙突然不見了!”

    婦人惱火道:“竟然逃了?那傢伙兩條腿還能快過戰馬的四條腿?!”

    百夫長的膽戰心驚不是因為婦人的震怒,而是自己的詭譎遭遇,慌張解釋道:“夫人,屬下剛才已經衝到那人身前一刀劈下,可那傢伙就那麼憑空消失了!”

    婦人皺眉喃喃道:“白日見鬼了不成?難道是一位深藏不露的武道高手?沒道理啊,咱們北莽江湖高手都在北涼那邊拼得差不多一乾二淨了,就算有漏網之魚,那也要麼是繼續在軍中任職,要麼被南朝大族吸納擔任護衛。”

    婦人和她的家族雖然在寶瓶州本土勢力中是佼佼者,卻也不至於狂妄到招惹那些傳說中飛來飛去奇人的異士,涼莽邊境上那幾場雙方高手盡出的巔峰大戰,雖然沒有太多細節流傳,但也讓世人終於明白了一個鮮血淋漓的道理,戰場上一個萬人敵未必能決定一場大型戰役的走向,但是兩個三個,甚至是十數個武道大宗師的聯袂出現,北莽兩三萬鐵騎根本不夠殺,哪怕是二十萬大軍想要推進一步,都會難如登天!可以說與北莽國勢一榮俱榮的婦人臉色陰沉,咒罵了幾句北涼蠻子的冥頑不化,尤其是那個讓北莽吃盡苦頭的北涼王更被她罵得不輕。

    當婦人決定息事寧人後,擺擺手示意那位忠心耿耿的百夫長不用追究那人,放下簾子,突然察覺到一陣不合常理的微風拂面,不僅是婦人,車廂內壯碩婢女和兩名羊入虎口的書生都目瞪口呆,婦人這才發現自己身邊坐了一位不速之客,她胸口劇烈起伏,波濤洶湧,艱難轉頭,看著那個正是先前那位風塵僕僕卻難掩氣質的古怪男人,坐在繡墩上的婦人不愧是出身豪閥的女子,哪怕雙拳緊握,微微顫抖,但臉上仍是擠出嫣然一笑,並且抬手阻止那名女婢回過神後的拼死護駕,微笑道:“這位爺,是劫財還是劫色啊?不管是哪一種,就衝爺這份讓奴家深深折服的膽識氣魄,便是兩樣都劫,奴家也都認命了。”

    男人一笑置之,輕聲開口道:“讓申屠夫人失望了,在下只想要胡笳石碑兩城的地圖,要很詳細的那種。”

    婦人嬌曱媚曱笑問道:“爺可是北涼諜子?奴家膽子小,萬一給按上串通北涼的罪名,那可是要滅九族的。”

    男人的神情似乎有些不耐煩,但語氣還算和善,說道:“我的時間很寶貴,相信申屠夫人的命也很寶貴,在半個時辰內拿不出地圖,我不介意……”

    婦人故作小女人姿態地拍了拍胸口,打斷男子的言語,楚楚可憐說道:“奴家怕死了啦,爺你是頂天立地的英雄好漢,為何要跟一個弱女子過意不去?當然,兩份地圖對奴家而言,也不是太緊要稀罕的玩意兒,只要爺去了奴家府上……”

    下一刻,顧左右而言他的婦人就再也說不出一個字,因為她的頭顱和身軀死死貼在車廂後壁上,如一張薄紙被釘入牆壁,整個人的臉色迅速由紅曱潤轉為蒼白再轉為鐵青,像一條被扯上岸的魚,命懸一線。

    那女婢更是早已昏厥過去,如爛泥癱軟在地,生死不知。剩下兩個好不容易從龍腰州逃亡到胡笳城的年輕人噤若寒蟬,使勁閉嘴,生怕自己一個呼吸都會惹惱了這尊來歷不明的魔頭。

    他們看到那男子有些“心不在焉”的“怔怔出神”,彷彿是在感受什麼,然後有些失望,回神後對那婦人平靜說道:“可能我先前沒有說清楚,我的時間比申屠夫人的性命,其實要寶貴很多。眨一下眼睛,就當夫人答應交出兩幅地圖,我數三下,如果得不到答案,那夫人今天就要被人抬著進入將軍府。”

    即將窒息而死的婦人用盡最後的精氣神趕緊眨了一下眼睛。

    她到今天才知道,原來一個人眨眼也是如此吃力的事情。

    最讓她感到絕望的真相是另外一件事情,她真正的保命符,不是那明面上趾高氣昂的八騎扈從,而是那個高人不露相的老馬伕,實打實的二品小宗師,可車廂內這番變故,那名馬伕從頭到尾都沒有察覺,期間她有意無意提高嗓音與身邊男人“打情罵俏”,照理說以老人的二品境界早該洞悉發生在身後近在咫尺的事情,可結果是馬車依舊穩穩當當前行。難道這個瞧著年紀應該還不到三十的男人是一品高手?北莽江湖有這麼一號人物嗎?北莽江湖不比蛟龍蟄伏遠離朝廷的離陽江湖,沒有什麼秘密可言。

    盤腿而坐的男人沒有任何動作,貴為申屠家族嫡女的婦人便能夠重新恢復呼吸,男人平靜說道:“申屠夫人,你的馬伕曾經是二品圓滿境界的武夫,用左手刀,可惜在四十歲左右臟腑受過嚴重的創傷,這些年以道德宗名貴藥餌進補,才堪堪維持住二品境界,我有沒有說錯?”

    婦人臉色陰晴不定,將他當作了申屠家族潛伏多年的仇敵,對自己家族知根知底,否則如何能一口說破老馬伕的底蘊?

    男人略帶譏諷笑意說道:“之所以講這些,是告訴申屠夫人一件事情,如果節外生枝,耽誤了我的時間,讓一座小小的將軍府雞犬不留,真的不難。”

    婦人倒抽一口冷氣。

    她正襟危坐,卸去全部偽裝,轉頭沉聲問道:“這位公子,當真是隻要兩幅地圖?不殺我,也不在城內胡亂殺人?”

    男子點了點頭,然後閉目養神。

    馬車到了那棟將軍府邸外停下,申屠夫人本打算讓老馬伕去取地圖,自己作為人質留在車廂,可那古怪男子竟然自負到讓她下車,甚至只需要讓僕役送來地圖,都不需要她再度露面。婦人難免咋舌,讓那本該成為新面首的兩名文弱書生滾蛋,她則沉默著走入府邸,不到一炷香功夫便取回兩軸北莽軍用地圖,畢恭畢敬遞給那名依然坐在車廂內的男子,後者打開地圖,仔細瀏覽了一遍。

    申屠夫人壯著膽子偷偷打量這位男子,他的臉龐有著比北莽北庭男兒更柔和的輪廓,但相較中原江南的男子,又要多些稜角,故而可以稱之為俊美同時卻不給人陰柔的感覺,尤其是他那漂亮的雙丹鳳眸子,細眯起觀看地圖的時候,尤為勾人心魄。男子看完地圖,閉上眼睛在腦子裡過了一遍,確定沒有遺漏後,睜眼遞還給婦人,微笑道:“申屠夫人很守信,府上四十餘私軍扈從都沒有隱蔽動作。我現在沒有什麼東西可以感謝夫人的借圖之舉,不過相信以後應該會有表達謝意的機會。”

    婦人一陣後怕,幸好離開自己男人書房的時候,決定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否則恐怕今日就會是府上很多人的忌日了。

    正當她感慨萬分的時候,那男子如同陸地神仙一般驟然消失。

    婦人突然笑道:“都說那北涼王不但是天底下數一數二的高手,而且還長得十分英俊,我想這位公子哥比起那位北涼王,也差不太遠了吧?”

    她如果知道此人正是北涼王徐鳳年,一定會活活嚇死。

    徐鳳年一開始是在北莽南朝境內去大海撈針,但是很快意識到一點,他和紅薯的孩子當初也許不是選擇直接南下避禍,而是反其道而行之,先北入北庭,再耐心等待並且尋找機會安然赴涼,於是他迅速北上。可即便孩子真的在北庭,他也不知道這個孩子到底是在大草原上,還是在某座城池中。徐鳳年只能憑藉僅剩的直覺搜尋,極有可能一切都是徒勞,事實上如果他搜完胡笳城石碑城後,哪怕依然找不到,也必須啟程返回。

    也許孩子已經不在人世了。

    但這種事實上屬於最大可能的“也許”,徐鳳年完全不敢去想,不敢起念。

    徐鳳年在胡笳城內漫步目的地走走停停,前一刻他可能還在僻靜的酒樓屋簷下望著街上人流,下一瞬就可能出現在了某條有稚童嬉笑聲傳出的小巷弄裡,然後就又站在某座不起眼的高樓屋頂。

    從正午烈日,到日頭開始西斜,再到黃昏來臨,徐鳳年坐在了胡笳城西北角一處貧寒市井的破敗古寺臺階上。

    一路行來,期望了成千上萬次,失望了成千上萬次,既便如此,他始終沒有死心。

    徐鳳年告訴自己,自己的孩子,一定就在某個地方等自己,等自己這個對不起她們娘倆太多太多的爹。

    背後古寺荒廢多年,不顯佛氣,只剩下了陰沉的光線。

    寺前有一大片空地。

    徐鳳年正要站起身,看到不遠處跑來一群孩子,有三四歲,也有七八歲的,都是北莽最普通的衣飾裝束,他們無憂無慮,手裡大多扯著多半是他們爹孃自制的劣質竹骨紙鳶。七八個孩子玩起了鬥風箏,中原江南一帶,不論貧富,稚童也喜好放飛紙鳶,但那都是放風箏,不像眼下這群孩子玩的是鬥風箏,足可見北莽骨子裡流淌著的那種血性。孩子手中的紙鳶皆是長而方的薄板子,從背後勒成瓦狀,繪畫簡陋粗鄙,不拴尾而縛弦,憑藉奔跑和強風放入空中,嗡嗡作響,左衝右突,與其它紙鳶碰撞廝殺,若是纏繞在一起,便要相互割線,落敗者就只能眼睜睜看著紙鳶墜落遠處,再屁顛屁顛去撿回來。徐鳳年抬頭看著天空中的鬥風箏畫面,怔怔出神,已經有幾隻風箏斷線而落,有稚童哇一下哭出聲,跑去尋找,那紙鳶不幸高掛枝頭,便在樹下哭得撕心裂肺。

    半個時辰後,到了吃飯的時候,在爹孃的呼喊聲中孩子們陸續散去,鬥風箏勝者如同沙場凱旋的將領,落敗者則灰心喪氣,想著回去從爹孃那邊再偷些絲線。

    暮色中,徐鳳年對著一大片空地怔怔出神。

    然後一陣細碎的腳步聲打破了寧靜。

    遠處,一個矮小瘦弱的身影蹦蹦跳跳而來,手裡拎著一隻略有損壞的小紙鳶。

    跟臺階相距七八丈,那個邋里邋遢的孩子停下腳步,原來是個約莫四五歲的小黑炭丫頭,小臉髒兮兮的,除了紙鳶,還有些不知何處撿來的枯黃菜葉,多半是個乞兒的她盯著坐在臺階上的攔路虎,流露出稍縱即逝的戒備,但很快就恢復歡快蹦跳的姿勢,從徐鳳年身邊跨上臺階,就要走入古寺。徐鳳年笑了笑,自己可能是坐在人家的“家門口”了,也難怪她有些不開心。

    就在此時,遠處跑來四五個孩子,為首一個有八九歲,牽著先前一個在空地上鬥風箏落敗後紙鳶掛枝的孩子,看到徐鳳年身後的小黑炭後,立即就吵吵嚷嚷起來,徐鳳年身後的孩子已經足夠警惕,幾乎在第一時間就猛然將那隻紙鳶丟入了院中,可惜還是落入了那幫孩子的眼睛,那幾個孩子嘩啦啦衝上臺階,年紀最大的那個一拳就砸在小女孩的肩頭,冷哼一聲,威脅道:“小偷,滾去把我弟弟的風箏撿起來,然後跪下來求饒!否則我拆爛你的破家!”

    被狠狠捶了一拳的女孩一個踉蹌,差點跌倒,挺起胸膛冷笑道:“誰是小偷?你全家才是小偷!紙鳶落在樹上,我爬上去取回來,也沒見上邊寫你們的名字啊!”

    那年長許多的男孩一巴掌扇過去,小女孩歪了歪腦袋躲掉,一抬腳踹中男孩的褲襠,踹得他立馬在地上打滾,這還了得?其餘拉幫結派的孩子二話不說就開始圍毆這個一直很惹人厭的女孩,結果一通糾纏下來,都給她打得不輕,個個鼻青臉腫,還有個手腕都被她用牙齒咬出血跡,當然骨瘦如柴的小女孩更不好受,全身上下捱了不知多少下拳打腳踢,但是最後她還是驕傲地站在破寺門口,既不逃,也不哭,一副大不了繼續跟他們拼命的架勢。

    那些孩子到底不如她光腳不怕穿鞋的,嘴上罵著“賤種”“乞丐”悻悻然離去,不忘放著各種狠話。

    徐鳳年轉頭看著那個小女孩等所有人走遠後,痛苦地抽搐了一下嘴角滲出血絲的稚嫩臉龐,然後使勁張開嘴,伸出兩根手指,狠狠一拔,把一顆搖搖欲墜的門牙拔下

    來,小心翼翼握在手心。

    她瞥了眼一臉訝然地徐鳳年,翻了個白眼,拍拍屁股,轉身雙腳併攏一下子跳過門檻。

    徐鳳年啞然失笑。

    徐鳳年站起身,繼續在胡笳城內尋找,尋找一切可以依稀看出那動人女子容顏的孩子,可以是像她的眼睛,像她的鼻樑,像她的嘴唇,不管什麼,只要有一分相像都好。

    夜深人靜,徐鳳年一無所獲,站在胡笳城頭,嘆了口氣,就準備前往最後一座城池,石碑城。

    不知為何,腦海中浮現出那小黑炭拔掉門牙的表情,徐鳳年情不自禁會心一笑,捫心自問,要不然再去看她一眼?

    陰森森的寺廟,窗欄破敗不堪的屋子,狹窄的小木板床,歪歪扭扭的小木凳,架著一口小鍋,若是再加上藏在地下的那小袋子糧食,就是她的一切家當了。

    可她一個人還是過得很開心,晚餐是那一小鍋白天從集市上撿來的菜葉亂燉,她覺得很豐盛。

    她盤腿坐在離窗口最遠的小木板床上,抬頭痴痴看著星空,腿邊擱有一隻縫縫又補補的棉布偶,這就是她在世上唯一可以說話的小夥伴了。

    她突然嗅了嗅,嗖一下跳下床,吱呀一聲推開門,站在原地眯起眼,她看到院中一幕奇怪場景,傍晚那個坐在臺階上的傢伙這會兒正蹲在院子裡烤肉!

    她沒有上前,就站在門口打量那個傢伙。

    徐鳳年架起火堆烤著一隻雞,雖無佐料,卻也被他折騰得金燦燦黃油油,足以讓人食指大動。

    小女孩吞嚥著口水,但就是咬緊牙關不挪動腳步,等到那傢伙撕下一條雞腿往嘴裡塞,她還是強忍著。

    直到那傢伙吃掉半隻烤雞,她還在天人交戰,等到她看到那人打算對最後一隻肥膩雞腿下手,她才慢慢走到火堆旁邊,伸出一隻手,意思很明確,我要吃雞腿,你給我。

    徐鳳年沒有理睬她,撕咬了口雞腿,滿嘴流油。

    小黑炭重重前踏出一步,又伸了一次手。

    徐鳳年斜眼看著她,一口一口咬著雞腿。

    女孩眼珠子轉動,透著一股靈氣狡黠,說道:“這是我家!”

    徐鳳年含糊不清道:“不過是借個地兒,吃完我就走。”

    女孩憤怒道:“給我雞腿!”

    女孩急匆匆補充道:“只剩下半隻了!”

    徐鳳年瞥了她一眼,“求人不是應該加個請字嗎?”

    他本來想加一句你爹孃沒教你嗎,不過想了想還是作罷,跟一個孤兒說這話,未免太傷人。

    黝黑又幹瘦的小女孩朝火堆狠狠吐了一口唾沫,然後走回臺階,一屁股坐下。

    徐鳳年丟掉雞骨頭,隨手擦了擦油膩五指,跟她大眼瞪小眼,還不忘落井下石地打了個飽嗝。

    倔強的小女孩生著悶氣,涼風習習,雖然她的頭髮骯髒生硬,但是稀疏的劉海還是被微風拂動,露出高高的額頭,相比她泥汙的臉孔,顯得尤為白皙光潔。

    最後還是小女孩率先敗下陣來,返回屋子睡覺去了。

    徐鳳年坐在院子裡,如老僧入定,閉目養神。

    期間好幾次她都踩在小木凳上透過沒有窗紙的窗戶悄悄偷看,直到深夜她才躡手躡腳爬回小床。

    拂曉時分,小女孩輕輕推開房門,結果看到那個討厭的傢伙還賴在她家裡沒走,她也沒敢趕人,乾脆就當他不存在,眼不看心不煩,拎著那斷線紙鳶自顧自順著一棵老樹爬上去再跳到屋頂,舉起紙鳶高過頭頂,跑來跑去,像一隻不知疲倦的小野貓。

    徐鳳年站起身,伸了個懶腰,抬頭望去,那個小黑炭正居高臨下望向自己,冷漠的眼神,而且充滿了與她年幼歲數極其不符的審視意味。

    徐鳳年和顏悅色問道:“你爹孃沒了?”

    那孩子像是被踩到尾巴的貓,憤然道:“你爹孃才死了!”

    徐鳳年有些無奈,“那你還不出門乞討,早起的鳥兒有蟲吃,否則就不怕餓死?”

    小黑妞冷笑道:“要你管?!還有,你才是乞兒!我!不是!”

    徐鳳年笑道:“不當小乞兒乞討為生,難道你還能去偷去搶?”

    小女孩嗤笑道:“你懂個屁!”

    徐鳳年沒有說話,屋頂上那個在底層市井艱難求生的孩子顯然很擅長察言觀色,這是一種近乎本能的敏銳直覺,她可以跟那些比她大上幾歲的孩子拼命,因為她一旦露怯,那就意味著永遠被他們欺負,去年她的棉布偶就被他們趁她不在家偷走過,她的小鍋也被他們藏起來,還經常被他們往窗戶裡砸石子,但她明顯不敢真的惹怒院子這個成年男子,她這種知曉進退的習性,也許是與生俱來天賦,可更是被孤苦無依的境地一點一點逼出來的。她願意去偷東西,去撿菜葉,但她就是不願意去大街上當一個擺碗的小乞丐,她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今年她已經可以去高不過膝蓋的城外小溪小河裡,嘗試著用尖木刺魚,或者在野外用破簸箕扣鳥,挖野菜,她覺得等自己再大一些,肯定還可以做更多的事情。

    反正她一個人可以過得很好,可以慢慢等著個子長高,然後再去做那件大事情。

    徐鳳年看到那個性情頑劣的小女孩突然坐在屋頂邊緣,把紙鳶放下,雙條小腿一晃一晃,託著腮幫望向南方。

    徐鳳年掠至屋頂坐下,過了半個時辰,她才猛然驚醒,轉頭一臉疑惑問道:“喂,你怎麼也爬樹上來了?”

    徐鳳年默不作聲。

    她挪了挪屁股,像是要離他更遠一些,但事實上她右手輕輕掀起兩片破瓦,握緊一柄小木刀,卻始終不讓徐鳳年看到。

    徐鳳年依舊望向遠方,笑問道:“你在屋頂藏一把小木刀做什麼?難不成還想殺我?”

    她臉色唰一下變化,猛然站起身,面朝徐鳳年,雙手握刀。

    徐鳳年哭笑不得,自嘲道:“不管你信不信,我都不是壞人,嗯,準確說來,也許是壞人,但肯定不會對你有什麼壞心眼,你自己算一下,有什麼值得我惦記的值錢物件嗎?是木刀?是小破鍋,還是這棟破屋子?”

    她看似天真無邪笑了笑,嘴上說著對啊對啊,揮舞了幾下木刀。但徐鳳年不用看,也清晰感受得到她渾身依舊緊繃。

    徐鳳年有些納悶,這孩子是不是被這些年流離失所給人欺負得慘了,否則怎麼會如此的“老道世故”?

    她嬉笑著重新坐下,又從瓦片下掏出一塊不知從哪裡順手牽羊來的鈍刀片,主動朝徐鳳年晃了晃,彷彿在耀武揚威,說我有刀哦。

    她見徐鳳年一直沒有轉頭,有些許的放鬆,開始削刀,小木刀還是件半成品,她得繼續“煉刀”。

    徐鳳年發現這個小妮子在入神專注於一件事情後,神情會相當一絲不苟。

    徐鳳年忍不住笑了笑,記起自己小時候的光景,大概某些時候也是像她這樣?

    他和她有一句沒一句閒聊著,一問一答,大部分她都不說話。

    “你叫什麼?”

    沒有反應。

    “有朋友嗎?”

    “當然!”

    是那隻相依為命的棉布偶。

    “多大了?”

    “問這個幹嘛!”

    “這把小木刀你自己做的?”

    她翻了個白眼,對他的明知故問很是不滿。

    “你這木刀也太四不像了,比莽刀要直,比涼刀要窄,比南唐久負盛名的豪壯大平則要纖薄……”

    “喂喂喂,你怎麼像個娘們絮絮叨叨的?”

    徐鳳年默然。

    不過她破天荒第一次主動發問,“南唐豪壯大平是啥刀?”

    徐鳳年笑著耐心解釋道:“是一種形似大型戰陣斬-馬刀的佩刀,曾經在南唐皇室很是風靡,當世幾種著名戰刀都有過借鑑。”

    小黑妞瞥了瞥嘴,滿臉不屑。

    徐鳳年好奇問道:“以你的身手,對付昨天那些孩子已經足夠了,還需要木刀防身?”

    小女孩藏好刀片,把木刀擱放在膝蓋上,越看越歡喜,愛不釋手呀,哼哼道:“要過生日啦,這是給我自己的禮物。”

    徐鳳年打趣道:“小丫頭片子,你倒是不虧待自己。”

    小女孩勃然大怒,扭頭怒視徐鳳年,呲牙咧嘴道:“什麼小丫頭片子!我都是站著撒尿的!”

    徐鳳年撫額,無言以對。

    小女孩突然說道:“對了,別怪我沒提醒你啊,我爹可是天底下最厲害的高手和英雄,殺人不眨眼,你敢惹我,我回頭就讓他打死你!我看你不像是壞人,才跟你說

    這個秘密的!”

    徐鳳年笑問道:“你爹真有這麼厲害?高手?有多高?”

    小黑妞整張小臉蛋都充滿了自豪,嘖嘖道:“十層樓那麼高!不對,是一百層樓!你怕不怕?”

    徐鳳年愣了一下,哈哈笑道:“我可不信,你爹要是那麼高的高手,你還會待在這裡連只雞腿都吃不上?”

    她沉默片刻,接下來一個字一個字從牙縫裡迸出,“不,許,你,說,我,爹!”

    徐鳳年轉過頭,望著那張極其嚴肅的稚嫩臉龐,他有一剎那的恍惚失神。

    她跟他爭鋒相對。

    徐鳳年笑著認輸,站起身,走到她身邊,想要伸手摸一摸她的小腦袋,但被她躲掉。

    徐鳳年柔聲說道:“小丫頭片子,我要走啦,要去一趟石碑城,找一個跟你差不多大的孩子,她呢,肯定長得跟她孃親一樣好看。”

    她老氣橫秋地擺擺手,笑眯眯說道:“去吧去吧,咱們有緣再聚。千萬記得,下次見面別那麼小氣了啊,要不然小家子氣的,小心找不著媳婦哦。”

    徐鳳年生怕嚇到這個小姑娘,便沒有一閃而逝直奔石碑城,而是輕輕跳入院子,推開院門後,等到了巷弄陰暗拐角才驀然消失身影。

    不知姓名的黑炭小姑娘可沒有什麼傷春悲秋的情緒,等到徐鳳年離去,反而鬆了口氣,慢悠悠蹲下身撅起小屁股藏好那把短小木刀,嘴上碎碎念著:“抽刀斷水水更

    流呀,拔刀砍頭血更流呀……”

    把紙鳶留在屋頂上,她順著大樹溜回院子,開始新的一天了。

    一個無依無靠的孤兒想要活下去,總不是一件多輕鬆的事情,她先熟門熟路跑去兩條街外的一棟院落,幫一對年邁夫婦收拾屋子和打掃院落,有些吃力地幫他們把水缸裝滿清水,夫婦的兒子兒媳是經常跑遠路的推車小販,每旬返家一次,到時候會結算給她十幾顆銅錢,有些時候甚至還會跟她賒賬。做完了活計,她就要去滿大街逛蕩了,聽到哪傢什麼時候有紅白喜事都會記在心頭,能偷偷蹭一頓是一頓,月初月中的兩次集市,往往會有大豐收,運氣最好的一次,她在初春的元宵燈市上還撿到過一隻鼓囊囊的棉布錢袋子,那是她第一次見到銀子,碎銀子,很小小的一粒,還不如她指甲蓋那麼大,可還是讓她高興到今天。若是在城裡沒有收穫,就得往城外碰運氣,去河裡摸魚上樹掏鳥窩,記得去年年末,河水結冰,瞧見有人鑿冰釣出許多肥魚來,看上去又輕鬆愜意又一本萬利,只需要蹲在冰面上,於是她也去試過一次,差點凍死,還是被一個好心路過的商販救下,那次刻骨銘心的教訓讓孩子知道一個道理,自己的運氣並不好,那就不要奢望老天爺對她有多少大方。

    一個骨瘦如柴的小黑妞,就這麼撒開腳丫子在胡笳城內歡快飛奔。

    暮色中回到荒廢古寺,她手裡多了些菜葉和一兜從樹上捕捉下來的知了,今天老天爺開眼,中午在城東給她偷摸進去了一家婚宴,她感覺現在滿嘴都是那小塊豬肉留下的油水滋味,只可惜她扒飯的速度已經很快了,但還是沒等她吃完一整碗就給人拎著丟到門外。

    夜色中,徐鳳年站在窗口,看到那個小丫頭對著一鍋炸知了,背對著他哼著一支小曲兒,“砍下頭顱來盛酒呀,挖出心肝來紅燒呀,抽筋剝皮來清蒸呀,滋味美-美的呀,但都不如炸知了的咯嘣脆呀……日子一天一天過,我在一天一天長大呀……”

    徐鳳年哭笑不得,只是當他看著小姑娘小心翼翼抓起一隻炸知了放入嘴中,看著她的瘦弱背影,想象著她此時大概是很滿足的神情,對人對己都算不上心慈手軟的他開始覺得心酸。

    人活一世,成年後不論是苦是福,那都怨不得天地父母了。

    可她才這個歲數啊。

    徐鳳年嘆了口氣,在石碑城還是一無所獲,照理說他就該立即返回北涼軍,可歸途中鬼使神差想起了這塊小黑炭,又莫名其妙回到了胡笳城這座古寺。

    那小丫頭猛然轉過頭,看見了窗外的徐鳳年,愣了愣,接著繼續腮幫一動一動,吃著美味的炸知了。

    饕餮清饞都講究一個非時令不食,可窮人家,是不得不時令而食。若擱在高門豪閥,油炸知了也算一道雖登不上臺面卻也頗為俗中求雅的偏門菜餚。

    小姑娘好奇問道:“你沒去石碑城?”

    徐鳳年點了點頭。

    她猶豫了一下,明明很心疼卻又假裝大度說道:“餓了?吃過飯沒?沒吃過飯,我請你吃一頓?”

    徐鳳年笑著說道:“好啊。”

    小姑娘顯然很希望這個傢伙回答一句吃過了,但她又不好改口,只好苦兮兮朝徐鳳年招招手,鍋裡還有七隻炸知了,她往自己這邊撥了四隻,眼角餘光瞥了眼那傢伙,又撥還給他一隻。

    徐鳳年跟她面對面蹲著,拎起一隻炸知了放入嘴中,寡淡無味不說,還有種沒有調料殺味的土腥氣息,但徐鳳年沒來由想起了自己當初跟老黃走江湖的寒磣光景,不知不覺滿臉浮現笑意。

    她自豪問道:“好吃吧?”

    徐鳳年點頭道:“好吃。”

    她一番天人交戰,拍了拍肚子,故作豪邁道:“我吃飽了,剩下的都給你吃。”

    徐鳳年吃掉四隻炸知了後,搖頭笑道:“不用,我比你能捱餓。”

    她歪著腦袋問道:“真不吃?”

    徐鳳年嗯了一聲,趁著她吃炸知了的時候,環視四周,而小姑娘則藉著機會打量他。

    她拍拍手,問道:“想乘涼不?”

    看徐鳳年沒有反對,於是她帶著這個心底不討厭也不害怕的傢伙,一大一小爬樹爬上屋頂,一起躺著看著星空。

    她小聲問道:“你沒有家嗎?”

    徐鳳年後腦勺枕著胳膊,笑道:“有啊,而且比你的家,要大上一些。”

    她撇撇嘴道:“喂喂喂,你別吹牛好不好,我家還小啊,這麼大地兒,全都是我的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