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四百二十一章衣衫如雪徐鳳年

    大柱國顧劍棠的兩遼邊軍,按兵不動。

    據說繼承顧廬遺產的兵部侍郎唐鐵霜,即將動身出京,率領京畿大半精銳在吳重軒大軍身後,佈置出第二道防線,只等兩支遼東鐵騎火速南下,相信到時候便能夠轉守為攻,必會一口氣將叛軍趕回廣陵江南岸,什麼白衣兵聖陳芝豹的蜀地步卒,什麼燕敕王趙炳的蠻夷兵馬,什麼光桿一個的靖安王趙珣,不值一提!

    對於離陽而言,耗時二十年、傾半國之力打造出來的兩遼邊軍,就在離陽趙室臥榻之側的這支世間頭等精銳,彷彿就在太安城眼皮子底下的自家人,才是一國砥柱,才是定海神針。

    西北徐家,擁兵自重,怎麼能夠信賴?

    北涼道,一個將種門戶多如牛毛、讀書種子鳳毛麟角的蠻橫之地,怎麼有資格與天下首善的太安城、與富甲中原的廣陵道、文風鬱郁的江南道同席而坐?

    拒北城外,大概是史上兵力最為懸殊的那場壯烈戰事,有人死了。

    死者是舊南唐儒士程白霜。

    這位幾乎成就儒聖境界的年老讀書人,與目盲女琴師薛宋官一起位於戰場最後方的中原宗師,本該最後死才對。

    老人力盡氣枯而死。

    韋淼柴青山和樓荒於新郎分別擋住了五千北莽精騎。

    吳家劍冢吳六鼎,劍侍翠花和立槍於身後的徐偃兵,死死擋住了北莽左翼萬人大軍的腳步。

    南疆毛舒朗,龍宮嵇六安,和武當山俞興瑞三位宗師,已經深陷於右翼萬人步陣和兩支增援精騎的包圍圈,其中還陰險夾雜有近千蛛網死士和北莽江湖高手。

    北莽中路步陣,朱袍徐嬰與從大軍腹地抽身返回的洛陽聯手,加上劍氣縱橫的隋斜谷在後方策應,終於勉強牽扯住了那道滾滾南奔的洶湧潮水。

    在這期間,雖然洛陽去了一趟北莽那座弓弩陣地大殺一番,但是對於數量多達兩千多架且位於漫長弧線之上的投石車,依舊顯得心有餘而力不足,而且她若是針對這些攻城利器,單憑徐嬰和隋斜谷兩人阻擋中路步卒,以及源源不斷通過兩條寬闊廊道奔殺而去的一支支騎軍,極有可能就此使得兩人徹底深陷泥濘。原本陣容最為史無前例的中路,在徐偃兵和俞興瑞不得不去往左右之後,加上徐鳳年需要與拓拔菩薩對峙,鄧太阿則需要去直面天上仙人,以確保年輕藩王能夠沒有後顧之憂地跟北莽軍神爭生死,否則本就已經“得天獨厚”的拓拔菩薩,又有天人在頭頂不斷“煽風點火”,一旦讓他順利攀至武道巔峰,哪怕拓拔菩薩只有一炷香功夫,躋身五百年來第一人,始終需要分心的徐鳳年也絕無生還的可能,別說斬殺拓拔菩薩,連活著返回拒北城都是奢望!

    如此一來,洛陽就不得不應對巧婦難為無米之炊的尷尬境況,不得不束手束腳,否則以她的修為境界,在軒轅青鋒已經纏住鄧茂、慕容寶鼎種涼又沒有前來阻攔的前提下,不是沒有可能在北莽大軍中如入無人之境,不但可以毀掉半數投石車,而且功成身退。

    先前薛宋官以指玄撥絃,雙鬢霜百的年邁儒士以一身浩然氣,共同擋下了一輪又一輪的投石車拋射,一撥又一撥的箭雨攻城。

    無論是拋擲而出的巨石,還是如同蝗群的箭矢,最致命之處,不是那種氣勢洶洶的鋪天蓋地,而在於它們的密集而急促。

    當時盤膝而坐的薛宋官,擱在雙腿上那架古琴的點點滴滴猩紅血跡,崩斷的一根根琴絃,目盲女琴師雙手十指的血肉模糊,都在無聲訴說著一個事實,本就不以體魄強健見長的她,快到強弩之末的地步了。

    所以程白霜便讓薛宋官不要勉強,由他這個老傢伙來挑起那付擔子,用老人的話說,就是絕無讓一位晚輩還是女子的薛姑娘,來承擔重任的理由,如她那般的年輕女子,相夫教子,才算人間美事。

    年邁儒士不但如此,在察覺到右手邊老友嵇六安在內三位宗師陷入險境後,更是當機立斷,出聲讓薛宋官前去幫忙,切不可讓大規模北莽步卒太早抵達拒北城城牆之下。

    年輕目盲女琴師猶豫不決,雖然無法親眼看見老人的枯槁模樣,但那份將死之人的風燭殘年,那份遲暮氣息,位列指玄造詣前三甲的薛宋官,如何會感應不到?

    她心知肚明,她這一走,老人必死。

    她不忍心。

    一老一少雖然短暫相逢,一場各自不問緣由的並肩作戰,但是薛宋官,對這位來自遙遠舊南唐國境的年邁先生,已經視為自家長輩,也許跟老夫子趙定秀一樣會有些性情古板,一樣有著她很陌生的那種書生意氣,但到底是心善且慈祥的老人。

    “薛姑娘,不可耽誤戰事!”

    程白霜深呼吸一口氣後,強行嚥下一口已經湧上喉嚨的鮮血,在看到女子抱琴起身後,竭力語氣平緩地柔聲笑道:“薛姑娘,曾經有位被貶謫到吾國吾鄉的江南文豪,客死他之異鄉之前,留下很多流傳不廣的詩文,其中有兩句,老夫一定要轉贈薛宋官,‘日啖荔枝三百顆’,‘茲遊奇絕冠平生’,薛姑娘,以後有機會一定要去那邊瞧瞧,若說不樂意賞景,可那在北方昂貴如黃金的荔枝,在咱們那邊,也就一斤幾十文錢的事兒……”

    說到這裡,程白霜猛然跺腳,勁透地底極深,抬臂揮出一袖,如書法大家在宣紙上揮毫潑墨,然後好像想起了什麼有趣之事,哈哈大笑幾聲,喘息過後,緩緩說道:“薛姑娘,若是尚未有那意中人,其實以後不妨找位讀書人做白頭偕老之人,雖說平時難免言語泛酸,可最不濟家中無需買醋嘛。”

    已是背對老人的薛宋官,沒有轉身,只是使勁點了點頭。

    她一掠而去。

    程白霜收回視線,盤膝而坐,雙眼緊閉。

    這一刻,滿頭霜雪的年邁老人,再也遮掩不住那份油盡燈枯的疲態。

    雖然每一次揮袖都會帶來痛徹心扉的氣機動盪,可老人始終意態安詳,喃喃自語,“但覺高歌有鬼神,焉知餓死填溝壑?故而做不得啊……休對故人思故國,且將新火試新茶。卻是做不到啊……”

    程白霜感受到頭頂處那場氣勢恢宏的劍雨。

    強撐一口氣不墜乾涸丹田的年邁老人,已是有心無力去轉頭睜眼,只能模糊感應到劍雨落在薛宋官那一側的北莽步陣之中,老人滿臉欣慰笑意。

    “國家不幸詩家幸,一願後世再無邊塞詩,再無大詩家。二願後世讀書人,人人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不知老之將至……”

    程白霜最後一次抬起手臂,長袍寬袖,書生風流。

    稚子牽衣問,歸來何太遲?

    歸來何太遲?

    當這一次手臂頹然落下之後,老人嘴唇微動,再也無法抬起手臂。

    背對那座中原西北國門的拒北城,面向北莽數十萬大軍,老人默然低頭,寂靜無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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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程白霜生前,北莽不曾有一顆巨石,一枝床弩箭矢,落入拒北城。

    誰說百無一用是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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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距離這位舊南唐遺民最近的隋斜谷沒有轉頭,輕輕嘆息一聲,原本以他所站之地為圓心,二十丈之內,百餘道粗如碗口的雪白劍氣,交織成網,突然劍氣外擴十丈,劍氣增添六十條,八十多名小心翼翼繞道前衝的持盾步卒頓時斃命,下場比五馬分屍還要悽慘。

    在右側北莽步陣之中浴血奮戰的龍宮客卿嵇六安,一劍將一名身披重甲的北莽百夫長劈成兩半,猛然回頭,怒吼道:“老書袋子!”

    在這一瞬間,七八枝槍矛攢簇捅來,刀法巨匠毛舒朗大步向前,向前殺出十數步,擋在嵇六安身前一刀橫抹,渾厚罡氣橫掃而去,將那些北莽步卒全部腰斬。

    武當大真人俞興瑞輕喝一聲“大膽鼠輩”,手中桃木劍一閃而逝,接連穿透毛舒朗側面三名蛛網死士的脖子,一劍之威勢,仙人飛劍取頭顱。

    戰場最左側,於新郎和樓荒兩位武帝城師兄弟,一人制式涼刀一人名劍蜀道,雙方齊頭並進,因為最後方有徐偃兵幫忙阻擋步陣,這對王仙芝得意高徒便徹底放心向前鑿陣。

    一位半步武聖坐鎮後方,不用顧慮攔阻一事,只管埋頭殺人即可,於新郎樓荒兩人反而顯得比嵇六安三人更為勢如破竹。

    樓荒劍勢至剛,劍招至簡,就像樵夫砍柴,無論北莽騎卒還是戰馬,一劍之下,絕無完整屍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