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四百一十五章波瀾壯闊

    日出東海,霞光萬丈。

    天地之間,西北塞外,陽光恰似一線潮水,由東向西緩緩推進,帶來無限光明。

    拒北城城頭之上的一杆徐字王旗,城外北莽大營中央地帶的一杆大旆,幾乎同時被陽光映照。

    北莽大旆之下,北莽太子殿下騎乘一匹汗血寶馬,身披絢爛金甲,正在向南方城頭眺望,志得意滿,滿臉笑容。

    而城頭那杆王旗之下,築有一座高出城頭走馬道丈餘的擂鼓臺,一名身穿縞素的年輕女子拾階而上,站在一架牛皮大鼓之前,只見她摘下背後劍匣,重重砸在地面上,然後上前一步,似乎猶豫了一下,終於深呼吸一口氣,拿起那根鼓槌,緊緊握住。那些經歷過春秋戰事的拒北城老將老卒,看到這一幕後,都不可抑制地激動起來。

    也許如今的北涼邊軍,雄甲天下的北涼鐵騎,真正的中堅力量,已經屬於李陌藩、劉彥超、寧峨眉這些正值壯年的赫赫武將,甚至不需要多久,兵權還會轉交到鬱鸞刀、曹嵬、寇江淮謝西陲這些更年輕的武將手裡,

    這就像一個人的生老病死,不容抗拒,可在那些北涼老人心中,尤其是親身經歷過春秋定鼎之戰西壘壁戰役的老卒,對於那架大鼓,那襲白衣縞素,最是記憶猶新。對於這座雄踞西北邊關國門的嶄新城池而言,僅次於掛匾的重要事情,並非大將軍藩邸正式建成,而是在外人看來相當匪夷所思的築臺架鼓!

    這架大鼓來自清涼山庫藏,徐家已經珍藏多年,就連鼓槌也一併歷史悠久,大鼓製成於西壘壁戰事之中,在人屠徐驍封王就藩西北之後,便跟隨徐家軍一同進入北涼。自古兵家便有聞鼓聲而進鳴金聲則退一說,也是擊鼓鳴金的來由,按照大秦時代的陰陽家闡述,春生夏長秋收冬藏是天理循環,鼓以木製,寓意氣機生髮,故而擂鼓上陣,而秋屬金,當收斂,在兵事上便用來象徵收兵撤退。中原聽說西北徐家在退出中原去往邊陲後,北涼蠻子便有了個“西壘壁後,徐家不聞金聲只擂鼓”的傳統,離陽朝野那邊大多將信將疑,天底下的軍伍,不管何等雄壯精銳,哪能真正做到只戰不退,想來肯定是誇大其詞的說法。

    鼓還是那架牛皮大鼓,女子卻並非當年的女子了,可劍匣依舊,白衣縞素依舊,傾城傾國更是依舊。

    女子轉頭望向走馬道,那個修長背影正緩緩走向城頭中段位置,走向懸掛匾額的那處城門上方,他身穿來自陵州金縷織造局的藩王蟒袍,在陽光照耀下,那件黑金蟒袍熠熠生輝。

    似乎是感應到女子的目光,年輕人轉頭回望,對她笑了笑。

    原本有些忐忑不安的絕色女子頓時心境安寧,心安處即吾鄉,她從不曾對他說過,只要視線所及能夠望見他的身影,她便心安。

    她低頭瞥了眼腳邊的那隻紫檀劍匣,然後緩緩抬頭,眼神堅毅起來,她雙手持鼓槌,準備擂鼓,她如今要像當年那名姓吳的女子劍仙一樣,一鼓作氣,為北涼為西北,為他壯聲勢。

    城頭之下,那名北莽萬夫長在叫囂著北涼無人膽敢一戰後,笑聲更重,身體微微後傾,抬頭望向拒北城的城頭,這名草原魁梧男子意態驕橫,顧盼自雄,當真是視城頭錚錚鐵甲如無物。

    只不過當他看到那一襲離陽藩王蟒袍,出現在城門正上方的位置後,情不自禁地勒緊了馬韁,坐直身軀,一隻手下意識按住莽刀刀柄。

    他沒有見好就收立即撥馬離去,而是就這麼正大光明地抬頭望向那位傳說中的離陽異姓王,這位背後有四十萬草原騎軍作為靠山的龍腰州萬夫長,雖然心中隱約有些驚慌,可天生對權勢的炙熱追求壓下了那股恐懼,他無比清楚,今日兩軍對壘自己這番言辭,註定已經傳遍拒北城內外,很快還會傳遍草原兩京和北涼關內,甚至傳入皇帝陛下的耳朵,以及傳入太安城那位離陽年輕君王的耳中。哪怕尚未上陣殺敵,這已是滔天軍功,必然直達天聽,誰都無法遮掩,若是能夠再與那位年紀輕輕的新涼王說上幾句話,更能幫助自己揚名兩朝,所以他平緩了一下思緒,故意撥馬一圈,用馬鞭指向城頭,明知故問地竭力喊道:“你就是徐鳳年?!”

    只可惜那個年輕人的視線投在了北莽大營,好像在尋找什麼,根本就沒有搭理這位三言兩語便將首功收入囊中的萬夫長。

    自討沒趣的北莽萬夫長正要繼續挑釁一番,沒料到隨著那杆大旆之下金甲騎士的大手一揮,北莽大軍響起一聲聲號角聲,攻城戰事就這麼拉開序幕。

    黑壓壓的北莽步卒率先開始緩緩向前推移,如蝗蟲過境,由北向南。

    從拒北城的城頭北望,密密麻麻的蝗群之中,兩千三百架大小不一的投石車,在南朝軍器監官員的忙碌督促下,最終在各處落地生根,列陣成弧,以拒北城作為弧心。北莽投石車分為六種,既有需要拽手多達兩百餘人的巨型投石車,也有二三十名膂力出眾的拽手便能成功驅使的小型拋石車,相較北莽投石車第一次大規模現世的虎頭城之戰,這一次攻打拒北城,不但投石車總數更加驚世駭俗,且大型投石車佔據多數,這自然意味著拒北城需要承受更加恐怖的一場場“天女散花”,那場瓢潑大雨,只能是直到北莽用盡兩座山峰的巨石儲備才罷休。

    蝗群之中,同樣夾雜有南朝軍器監特製的床子弩,不同於中原大多作為守城利器的那種床弩,天然擁有騎軍優勢的北莽,床弩作用很簡單,只需要將一枝枝粗如鐵槍的箭矢釘射入城牆之中,便於攻城步卒攀援蟻附,

    被北莽邊軍譽為千金之卒的敢死士,類似南朝頭等精銳的步跋卒,就會躲在攻城步卒之中,他們不通過目標明顯的架設雲梯或是高聳樓車攻上城頭,而是放棄盾牌,僅披輕質皮甲,嘴銜一柄戰刀,憑藉那些插入城牆的箭矢,矯健身形如山野猿猴,迅速攀登晃盪而上,作為出其不意的一股股奇兵,對守城方進行襲擾。

    北莽大軍壓境,除了那杆最為鮮明惹眼的皇室大旆,一杆杆草原帥旗也迎風招展,獵獵作響。

    北莽太子殿下突然皺了皺眉,因為他胯下那匹神駿大馬一側,突然出現了一名身材敦實的木訥漢子,並未披掛鐵甲也未懸佩戰刀,腰間僅僅系掛有一隻布囊。

    這位御駕親征的太子殿下微微彎腰,頗有中原名流的禮賢下士之風,和顏悅色笑問道:“鄧宗師,為何這麼快就現身?難不成北涼還有人能夠一路殺到此地不成?”

    囊中藏有一枝斷矛矛頭的男子默不作聲。

    短短三四年時間,北莽武道宗師七零八落,一副江湖氣數將盡的慘淡光景,以無上神通降伏有一頭年幼麒麟的道德宗宗主,已經飛昇離開人世,提兵山第五貉死在新涼王手上,棋劍樂府的洪敬巖死於龍眼兒平原,銅人師祖不知所蹤,公主墳小念頭和鐵騎兒等一大撥宗師皆死在北涼關內,北莽魔道第一人洛陽和呼延大關早已隱世不出,傳聞身在中原江湖冷眼旁觀,如今的北莽高手,可謂屈指可數,除了拓跋菩薩依然屹立不倒,種家二當家種涼投軍,便只有這位姓鄧的男子能夠撐起大局了。

    所以他被北莽蛛網領袖李密弼安排在太子殿下身邊,以防不測。畢竟這位金甲鮮亮的年輕人,是北莽四十萬大軍名義上的主帥。

    隱藏在暗處的斷矛鄧茂之所以出現,理由很簡單。

    他知道那位昔年讓整座草原俯首低頭的白衣魔頭到了,而且即將進入戰場!

    對於那位曾經一人一騎鑿穿北莽南朝北庭兩地的女子,鄧茂比誰都清楚她的修為深淺。

    北莽萬夫長知道自己不管如何都應當後撤了,身後大軍馬上就要對拒北城展開一輪齊射,用以掩護攻城步卒的迅猛推進。

    可就在此時,剛要撥馬轉身的魁梧武將感到身邊拂過一陣清風,駭然轉頭,發現胯下戰馬一側不知何時站著那名身穿蟒袍的年輕人,敵我雙方一人面向城頭一人背向城頭,那個名動天下的年輕人安靜望向草原大軍。

    如何都想不不到這位堂堂藩王竟會親身涉險出城,肝膽欲碎的北莽萬夫長呆若木雞,顫聲道:“你怎麼出城了?!徐鳳年你怎麼敢……”

    不等這位萬夫長說完話,胯下戰馬像是被大山壓倒,不堪重負地四腿折斷,馬腹砰然觸地,年輕藩王隨手一揮,那名萬夫長身軀不由自主地向他傾斜滑去,最終頭顱被年輕藩王攥在手心,輕輕向前一丟,驟然間七竅流血的騎將屍體就被丟出去數十丈外,當場斃命。

    拒北城城頭之上,女子擂鼓。

    這大概是北涼第一次向這方天地放聲。

    循著鼓聲,當徐鳳年出現在城外後,一道道身形如同一顆顆流星,紛紛墜落在拒北城外的地面之上,與年輕藩王同處一線,向北而立。

    位於年輕藩王左側,是一位由西蜀趕赴北涼的中年劍客,武評四大宗師之一,鄧太阿。

    他雙手負後,腰間懸雙劍,大風拂面,讓這位因為相貌平平而常年行走江湖,卻從未被人識破身份的桃花劍神,終於流露出一種天下劍道唯我獨尊的劍仙風采。

    年輕藩王右側,是一襲白衣,正是擁有北莽公主墳大念頭和離陽逐鹿山教主雙重身份的魔頭洛陽。

    她沒有轉頭望向徐鳳年,而是目視前方淡然道:“你失約了。”

    年輕藩王微笑不語。

    徐偃兵手持鐵槍重重落在鄧太阿左側,輕聲道:“不曾想今生還有機會與桃花劍神並肩作戰。”

    鄧太阿簡明扼要地回答道:“我亦是幸甚。”

    一襲紫衣飄然落地,輕輕跺腳,裙襬打結處輕輕鬆開。

    軒轅青鋒笑意釋然,如天真無邪的世俗女子,當年那場大雪坪變故之後,這位驚才絕豔的女子第一次如此輕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