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四百零一章沒有木劍的溫華

    故事總有收尾處,酒樓也有關門時,說書先生的這個故事盡處,樓外已是夜幕時分,酒樓差不多便要打烊收工了,掙錢不少的酒樓掌櫃大概今兒心情不錯,讓廚子開了小灶,喊上姓溫的店小二和他侄子一起上桌,吃了頓好的。這讓沒見過世面的孩子高興壞了,只不過到底是上過私塾念過書的小書生,吃飯的時候頗有幾分正襟危坐的意味,再饞嘴,下筷子也不快,飯桌上那些只有逢年過節才能開葷的大魚大肉,孩子也不敢多夾幾筷子,倒是酒樓掌櫃笑著幫孩子夾了許多,堆滿了飯碗,孩子有些難為情,怯生生望向自己叔叔,店小二笑著說盡管放開吃,你掌櫃爺爺是鎮上的大善人,大方得很。孩子便對掌櫃的靦腆一笑,老人哈哈大笑,一邊給自己和店小二都倒了杯酒,一邊用筷子指了指二樓,對乖巧孩子說以後常來酒樓串門,下次聽人說書,爺爺幫你在二樓天井圍欄旁邊找個位置。老人跟店小二對酌一杯酒,打趣道這孩子不像你,老實討喜。店小二自豪道那是,性子隨我哥,是有福氣的,讀書厲害著呢,以後保不齊就是一位秀才老爺了。孩子一本正經反駁道先生說了,以後自己能考個童生就不錯了。一輩子對讀書人最是崇敬的老人摸了摸孩子腦袋,感慨道縣試府試院試,都是攔路虎,掌櫃爺爺跟你把話撂在這兒,以後每通過一門,咱們酒樓就給你包個大紅包,萬一考取了功名,童生也好,秀才也罷,可別忘了給咱們酒樓寫一塊匾額,給掌櫃爺爺漲漲臉面。孩子使勁點頭,對老人高興道叔叔給我買了好些紙筆,不過我現在都沒捨得用,還是像以前那樣在村裡溪邊用樹枝蘸水練字,放牛的時候也會在地面上撥劃,先生說笨鳥先飛勤能補拙,總有寫出好字的時候,到時候就給掌櫃爺爺寫一副大大的匾額掛上。大概是難得喝上酒,當店小二的叔叔打趣道讀書好,讀書才有出息,讀過書的傢伙,將來拐騙媳婦回家也容易。偷偷喜歡村子裡一位同齡女孩的侄子頓時滿臉通紅,瞪了叔叔一眼。姓溫的夥計與酒樓掌櫃相視一笑,喝酒喝酒。

    吃過了飯,他讓侄子先回家,他自己還得幫酒樓打掃一番,回頭再在鎮上那座橋上那邊碰頭。

    酒樓掌櫃看著忙著收拾碗碟的年輕人,喝著酒,略帶醉意道:“當初收留你,真沒想到有這麼一天,那會兒只是覺得你小子可憐,心想若不是逼到絕路上,也不至於來我這小破地方混吃等死。哪能想到你幫著酒樓掙大錢。說實話,這一年來,比酒樓前十年掙錢都要多。”

    年輕人抬頭笑道:“掌櫃的好人有好報,應該的。”

    老人笑著反問道:“應該的?”

    年輕人納悶道:“難道不應該?”

    老人感慨道:“好人有好報這種道理,你侄子那般的孩子願意相信也就罷了,我這麼個老傢伙,可真不敢信。”

    老人直視這位忙裡忙外勤勤懇懇的店小二,“來這兒喝酒吃飯聽書的客人,都覺得你小子沒脾氣,可我不覺得,我始終覺得你小子……”

    年輕人插科打諢道:“掌櫃的是想說沒出息吧?”

    老人笑罵道:“放你孃的臭屁,真不曉得你媳婦怎麼瞧得上你!”

    年輕人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臉,嬉皮笑臉道:“我爹孃把我生得俊啊,掌櫃的,你這可真羨慕不來。”

    老人擺擺手,“不跟你瞎扯,我今天是想跟你說件正經事。”

    年輕人收斂笑意,束手站在酒桌旁邊,“掌櫃的,有事儘管開口,我溫華這人沒啥出息不假,可誰對我好,我心裡頭都記著,不敢說什麼滴水之恩湧泉相報的大話,我也沒那份本事還人情,但要說一分恩情還一分,哪怕一次還不完,我溫華這輩子怎麼都要還完。所以掌櫃的,別跟我客氣。掌櫃的,要不是你肯收留,我這會兒指不定在哪兒砍柴燒炭或是給哪家人當短工呢,別說娶媳婦了,撐死了勉強養活自己,不讓自己餓死,就算攢錢給侄子買紙筆都難。”

    老人笑了笑,抬頭凝視著這位眼神真誠的年輕人,放下手中酒杯,“酒樓大半事情給你一個人就包圓了,我這個掌櫃的每天都很清閒,所以說書先生說那些飄來蕩去的江湖故事,或是才子佳人和野狐誌異,都聽在耳朵裡,有些聽過就聽過了,但是有幾句話,記在了心裡頭,其中有一句,大概沒誰在意,但我很上心,叫‘自古做人難厚道’,我越琢磨越是這個道理,做生意買賣是如此,與人做朋友更是如此。所以後來這酒樓的銀錢來往,我也放心交給你過手打理,起先我其實不是沒有顧慮,也的確有意想要看看你會不會因此往自己兜裡截留些,天底下的大生意,畢竟都是一顆一顆銅錢積攢起來的,可是我很意外,從頭到尾,你小子都沒拿走一顆銅板,賬面上清清楚楚,賬面底下,也乾乾淨淨,這很不容易。醇酒紅人臉,財帛動人心,這才是人之常情,所以啊,你小子是個厚道人。”

    年輕人沉聲道:“掌櫃的,這話說得見外了。我溫華能有今天的安穩日子,都是掌櫃的恩德,要是再昧著良心從酒樓偷偷拿錢,我溫華就真不是個東西了,這種事情,我做不來!”

    老人點了點頭,“你也知道,我歲數不小了,一輩子就想著去郡城那邊買棟大宅子養老,剛好我兩對女兒女婿都在那邊討生活,雖然老話都說嫁出去的閨女潑出去的水,可天底下哪裡有不念著子女好的爹孃,我那兩個女兒嫁人都嫁得馬馬虎虎,在郡城生活可不容易,這不就惦念上了我那點棺材本了,想讓他們風光一些,不用租屋子寄人籬下,我呢,以前是有心無力,攢下的三四百來兩銀子,在縣城還算湊合,到了寸土寸金的郡城真不夠看,今年託你溫華的福,老底翻了一番,小八百銀子,只要不是青兔巷孩兒巷那種權貴扎堆的地方,也差不多夠買棟像樣的宅子了,剛好酒樓有你小子在,我最近就尋思著是不是把酒樓盤給你……”

    店小二愣了愣,苦笑道:“老掌櫃,這麼大一棟酒樓,我就算砸鍋賣鐵,也絕對買不起啊。”

    老人笑呵呵道:“這棟酒樓以前約莫值個百八十兩銀子,如今不同往日,怎麼都該估價三四百兩,這你心裡有數,我當然更明白,至於你小子有多少積蓄,我更清楚,所以我就想了個折中的法子,你看行不行。酒樓以三百兩銀子折算,這筆錢不用你急著出,以後每年分紅,別忘了就行,不過醜話說在前頭,還完了三百兩購置酒樓的本金,再以後酒樓若是仍然賺錢,這分紅,我這老掌櫃的,可還是要你小子每年孝敬的,至於具體多少,我倒也不強求,你小子看著辦,總之你先顧好自己那個家。”

    年輕人慾言又止。

    老人揮手示意年輕人坐下,“也別覺得虧欠我,我啊,精明著呢,曉得你以後肯定能把酒樓生意做得越來越大,以你小子的厚道,每年分紅能少?我躺在郡城大宅子裡享福,就能每年白拿一筆銀子,賺大發嘍。”

    年輕人坐回長凳,直起腰,“老掌櫃的,大恩不言謝!”

    老人做了個捻指手勢,打趣道:“彆嘴上說,將來靠銀子說話。”

    年輕人突然笑道:“老掌櫃的,你就不怕以後我賴賬,還清了三百兩銀子就不捨得掏分紅?”

    老人挑了挑眉頭,然後指了指年輕人心口,然後指了指自己眼睛,“之所以有這樁買賣,一是信得過你小子的良心,二是信得過我自己的眼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