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三百九十九章屠龍和贗品

    二堂簽押房隔壁的書房內,一老一小難得浮生偷閒,兩椅一凳一棋墩,坐隱手談。棋墩擱置在小凳之上,對弈兩人就只能抱著各自棋盒,起先聽聞此處酣戰在即,連前堂吏房李功德戶房白煜在內的一撥北涼大佬都前來觀戰,一些個手頭暫無事務的軍機參贊郎更是結伴浩浩蕩蕩趕來,竟是使得書房內連立錐之地都沒了,足可見這場楸枰之上爭勝負的引人注目,畢竟弈手之一的年輕藩王不但是李義山的高徒,更是被視為十一段大國手徐渭熊的弟弟,早有傳聞徐鳳年確實棋筋極韌棋力極大,而作為年輕藩王的對手,王祭酒更是離陽文壇宗師式的飽學鴻儒,更是徐渭熊的授業恩師,雖說一直不曾有棋局名譜流傳於世,但誰都覺得王祭酒的棋力即便不如天縱之才的徐渭熊,對陣年輕藩王,想必也應當是將遇良才棋逢對手。

    尤其是當老人執白落子,那份一手挽袖一手捻子的儒雅風采,真是讓人看得目眩神搖,不愧是上陰學宮的第二把交椅,學究天人的文章聖人道德宗師啊。

    大概是老人氣勢太大神意太重,以至於幾乎無人看到被挑戰的年輕藩王那一臉無奈和白眼。

    不拘小節的白蓮先生就蹲在棋墩旁邊,恨不得把眼睛貼在棋盤上。

    與常遂許煌徐渭熊同為韓穀子高徒之一的晉寶室,她站在老人身後,也沒有半點期待,她本不想來這裡丟人現眼,只是扛不住這位老不修的死纏爛打,這才給拉過來以壯膽氣,用老人的話說就是老夫與徐鳳年棋力相當,勝負在五五之間,若有絕代佳人在旁鼓氣,定能勢如破竹,一舉拿下姓徐的。可是晉寶室對老頭子的棋力知根知底,真是臭不可聞的臭棋簍子,莫說與師姐徐渭熊差了十萬八千里,她與之對弈,也能盤盤殺得老人丟盔卸甲,肯定百戰百勝。

    可是晉寶室與徐鳳年知曉老傢伙的真實斤兩,屋內眾人和一顆顆腦袋擁擠在窗口上不曉得啊,故而白黑十幾手之後,精於棋道的白煜便眉頭緊皺一頭霧水了,那些矇在鼓裡的傢伙更是覺得真他孃的玄乎,王祭酒不愧是當世國手,一次次落子不但返璞歸真,且餘味悠長,肯定是高明至極,肯定是他們眼光短淺,看不出老人的深遠佈局,怎麼可能是老人氣力不濟胡亂落子?!

    約莫相互三十手後,李功德已經翻著白眼負手離去,許多看出門道的參贊郎也神情古怪地默默離去,久而久之,當棋局至收官階段,屋內就只剩下坐著的對弈雙方、蹲著的白煜、站著的晉寶室,寥寥四人而已。

    自己覺得形勢一片大好的老人轉頭對晉寶室得意洋洋道:“閨女,如何,老夫這海內共推棋聖的‘王鐵頭’綽號,絕非浪得虛名吧?棋力之巨何其兇猛!你瞅瞅咱們王爺,步步退讓,毫無還手之力哇!”

    老人自言自語道:“得嘞,以後我還是換個綽號,就叫‘王鐵騎’好了,與北涼鐵騎如出一轍,戰力甲天下嘛。”

    然後老人笑眯眯低頭望向白煜,“白蓮先生,你是可蹲地上老半天了,是不是深深陶醉其中不可自拔啊?放心,老夫能夠理解。”

    白煜面無表情抬起頭,“腳麻了,站不起來。”

    老人嘴角抽搐,冷哼一聲。

    徐鳳年默然落子,屠了好大一條大龍,白子瞬間竟是十去七八的淒涼下場。

    年輕藩王優哉遊哉從棋盤上撿起陣亡棋子,一顆顆丟入老人擱在腿上的棋盒。

    從呆若木雞狀態中還魂的老人正要伸手攔阻,年輕藩王斜眼道:“怎麼,要悔棋?這次悔棋也行,以後別想再來書房找我下棋。”

    老人一番權衡利弊,哈哈笑道:“這局棋氣勢恢宏,妙絕千古,老夫雖敗猶榮啊!”

    白煜終於好不容易站起身,彎腰揉了揉腿,自言自語道:“以後我要是再來這書房看人下棋,就自戳雙目。”

    老人置若罔聞,仍是一臉滿足。

    晉寶室挑了張椅子坐在棋墩旁邊,幫兩人收拾棋子。

    老人雙手抱住棋盒,收斂笑意,問道:“可知納蘭右慈到底所謀為何?”

    徐鳳年把棋盒放在棋墩角落,“大體上是想讓我幫助燕敕王父子拖住草原騎軍,最少一年半時間。”

    王祭酒沉聲道:“你答應了?”

    徐鳳年身體前傾雙指捻住一枚棋子,淡然笑道:“這種事情,談不上答應不答應,因為沒有意義,答應下來,難道還真相信新離陽會善待北涼邊軍?不答應,難道北涼鐵騎就不打北莽蠻子了?”

    王祭酒一語石破天驚,驚悚得正在彎腰收攏棋子的晉寶室手一抖,“那你有沒有想過,私下會晤老婦人,禍水東引?讓離陽兩遼邊軍雞飛狗跳,再讓入主太安城的趙炳趙鑄父子,去收拾爛攤子?北涼坐收漁翁之利,不說其他,最不濟也能少死人。”

    徐鳳年坦然道:“想過。”

    晉寶室瞪大眼睛,瞬間臉色蒼白。

    徐鳳年笑了笑,“但也只是想一想而已。”

    老人神色晦暗難明,死死凝視著年輕藩王的眼睛,試圖從中發現一些蛛絲馬跡。

    老人吐出一口濁氣,“敢問這是為何?”

    徐鳳年把指尖那枚棋子輕輕放回棋盒,“世間人,難分黑白。世間事,卻有對錯。”

    老人不耐煩道:“你小子往簡單了說,別因為晉丫頭在這兒,就想著故弄玄虛,說句實在話,即便這閨女願意喜歡你,可你敢喜歡她嗎?”

    晉寶室臉頰緋紅,怒視老人。

    徐鳳年無奈道:“簡單而言很簡單,徐驍如果尚且在世,面對北莽百萬騎軍叩關壓境,會不會偷偷跑去跟老婦人說,你帶著兵馬去打顧劍棠,咱們涼莽休戰?”

    老人沒好氣道:“這不一樣,徐驍是徐驍,那老孃們當年喜歡你爹,你爹一個大老爺們拉不下臉,不願開這個口,有啥好奇怪的,可你徐鳳年不一樣!”

    徐鳳年答非所問,與老人對視,問道:“北涼鐵騎遇敵不戰,還是北涼鐵騎嗎?”

    老人雙手將棋盒重重拍在棋墩上,斥責道:“都死到臨頭了,還做什麼英雄?!”

    徐鳳年臉色如常,“這個問題,你不妨去問問北涼邊軍,問他們答應不答應。第一場涼莽大戰,涼州虎頭城,流州青蒼城下,幽州葫蘆口內,那麼多邊軍,不是什麼死到臨頭,而是已經死了。你現在跟我說可以少死人,沒用。”

    老人痛罵道:“都是蠢貨!”

    徐鳳年怒道:“別倚老賣老,我真揍你!”

    老人一橫脖子,做了個抹刀手勢,“來,你小子往這裡來!”

    徐鳳年立即嬉皮笑臉道:“不敢不敢,來來來,咱們再下一局棋,保管你贏!”

    老人將信將疑道:“當真?”

    徐鳳年一本正經道:“君子一言駟馬難追!”

    老人馬上陰轉多情,“晉丫頭,趕緊別收拾了,我與這位當之無愧的弈林大國手再戰一局,你且看我大殺四方。”

    第二局棋很快結束。

    又被屠龍的老人氣呼呼起身,揮袖離去,連棋墩棋盒都不要了。

    晉寶室沒把棋墩棋盒取回,離開書房之前偷偷朝年輕藩王伸出大拇指,大快人心!

    徐鳳年一笑置之。

    就在此時,一名刑房諜子來到書房,輕聲道:“陸副節度使帶著七名陸氏子弟造訪。”

    徐鳳年揉了揉眉心,點頭道:“讓他們來這裡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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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州陸氏曾是當之無愧的靖安道豪族,枝繁葉茂,尤其是早年在老家主上柱國陸費墀這株參天大樹的廕庇之下,可謂生機勃勃,在以嗜好抱團結黨著稱朝野的青黨之中,仍是被譽為陸家一枝最秀於士林。

    只是舉族遷入北涼道的初期,卻頗為坎坷,陸氏子弟無論是在涼州官場還是北涼文壇,皆無建樹,主要是作為一家之主的陸東疆,長久都無官身,甚至傳言與那位清涼山未來王妃的父女關係,也極為敏感,這對陸氏一族四百餘人來說,無異於雪上加霜,那段迷茫歲月,是如今陸氏子弟最不願意回憶起的慘淡光景,就連家族裡天真無邪的年幼稚童,也被長輩耳濡目染,笑聲漸少,稍有無傷大雅的頑劣行徑,就會被鬱郁不得志的長輩們大聲訓斥,哭聲漸多。